晨光透过纱窗漫进厨房时,我正盯着锅里熬得绵软的小米粥。五点一刻,比平时早醒一个钟头——母亲中午要飞老家,我刻意避开了周末航班,却到底没躲过被她的询问的清晨。
"闺女怎么起这么早?"她裹着褪色的蓝布睡衣站在厨房门口,白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银色光芒。我低头搅动粥勺,说:"今天要上班,不是周末。"其实,她早忘了航班时间,上周三还问我"明天是不是该去机场",也不记得我是不是要上班,此刻她眼里的关切那么鲜活,像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离家上大学时,她站在车站门口送我上火车的模样。
临出门前,她还在厨房忙着,我尽量用平日里的语气但仍旧发出的是低哑的声音说了声,“妈我去上班了。”妈妈拿着一个桃子追出来放在我的包里:"拿点水果,要吃的健康,注意身体。"我接过袋子时碰到她的手,凉的,这才想起她总忘记自己该添件外套。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从门缝里看见她还站在门口,背有点驼,像株被风刮弯的老树。
我刻意选择工作日的航班,故意错过送机。不是不想,是不敢。上回回老家离别去机场,她送到机场攥着我的袖子掉眼泪:"什么时候再回来,我老了,走不动了。"可转头又拉着我看路边新开的奶茶店,说"下次带你来喝"。我望着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期待,到底没说出,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
地铁钻出地面时,手机弹出母亲的消息:"到了吗?"我盯着屏幕上的时间——七点十分,她的航班十点起飞,现在该在值机柜台排队了。可她总记不清这些,就像记不清今天是周五还是周末,记不清我最近刚调了岗,一厢情愿的以为我有着优越的办公环境,却总记得我小时候发烧时她煮的红糖姜茶。
四十岁前总觉得"稳定"是顶钢盔,能挡住生活的风雨;四十岁后才懂,这钢盔同时也是枷锁。我望着写字楼玻璃幕墙里倒映出的自己,衬衫领口系得规规矩矩,皮鞋擦得锃亮,可心里空落落的,像个被抽走棉花的布偶。同事老周上个月离职时说:"我在这个岗位干了十五年,连打印机怎么换墨盒都比新人熟,可凭什么我就活该当块背景板?"他说得冲动,可我知道,那是二十多年忍气吞声攒够的力气。
楼下的煎饼摊飘来香气,我忽然想起母亲做的葱花饼。她总说"外面的油不干净",周末早起半小时在厨房叮当作响,锅铲碰着铁锅的声音比闹钟还准。有次我加班到凌晨,推开门看见她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面前摆着温在锅里的饼,旁边压着张纸条:"凉了就热,别烫嘴。"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作业。
现在我住在离公司十分钟车程的公寓,母亲却一个人住老家在旧城区的老房子里。上周她打电话说:"楼下王阿姨的孙子会背唐诗了,我教他背'床前明月光',他总记成'床前明油光'。"我笑着说:"那也聪明。"挂了电话才想起,她连自己的手机号都记不住,却还在认真教别人。
项目总监说我"性价比高",因为我能同时处理三个项目还不喊累。可只有我知道,每天晚上九点走出办公楼时,我盯着路灯下的影子,会恍惚想起大学辩论赛上意气风发的自己——那时候我们讨论"理想主义是否过时",我站在正方立场说:"理想主义是人类对抗庸常的火种。"
最近我在学做木工。周末的下午,我窝在出租屋的小阳台,用砂纸慢慢打磨一块橡木。木屑簌簌落在围裙上,像落了一场细雪。邻居大爷探头问:"孩子,这玩意儿现在还能当饭吃吗?"我笑着摇头:"不能,但能让我高兴。"他没听懂,摇着头走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当饭吃"更重要。
四十五岁的人了,寿命按八十岁算,不过剩下三十五年。其中十年要用来生病,十年要为中年危机焦虑,剩下的十五年,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不是要辞职去环游世界,而是想在稳定的生活里,凿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或许是在阳台种满母亲爱吃的薄荷,或许是把年轻时的小说写完,把自己美梦做完,或许只是每天早起半小时,认真喝一杯不洒的咖啡。
今早给母亲发消息:"吃早餐了没?"她秒回一张照片,是昨晚送别聚餐的合照,她开心的笑着,虽然眼角清晰可见皱纹,但仍笑得像个孩子。回复是:"我答应闺女回家检查看病,开好药就再回来照顾我的闺女。"照片里的灯光很暖也很亮,把她的白发照成了金色。我忽然想起她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熬粥,该慢的时候得慢,急不得。"
原来最珍贵的"自由",从来不是逃离现在的生活,而是在柴米油盐里,给自己留一块柔软的地方。就像母亲熬的那锅小米粥,火候到了,米香自然会飘出来。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端起咖啡杯喝了口来自某著名庄园产地的瑰夏咖啡。略苦带着百香果酸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香味和暖意从胃里漫上来,一直漫到眼眶。原来所谓"和解",不过是学会在生活的褶皱里,找到那些值得珍惜的光,以及,懂得向前看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