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镇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小镇,它在某国的辖区内,但国王从未料理过这里的事物。所以小镇和这个国家的一切都不一样,它有自己宗教、法律、政府、军队,甚至语言。
小镇上没有固定的学校、商店、教堂和法院,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以耕种为生。教学、礼拜等事物都在镇民的家中进行,唯一的从商人员就是拖着板车挨家挨户行走叫买的商贩。
小镇很小,商贩边卖边走,一天能卖完三趟。但商贩一周才会卖一趟,其余的时间,他会去西边的火山上找龙王索要金币,用金币去外面的城镇换取货物,再把这些货物换成粮食与木柴。
商贩既不会治病也不会教书,但他和医生、教师们一样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不用耕种的人。镇民们对这种优待并无怨言,因为只有他能与龙王见面。龙王对商贩下了哑咒,使他不能说出关于龙王的一切。
小镇的西边有一座死火山,火山口里住着一条会喷火的红龙。红龙是这个小镇名副其实的管理者,镇民们叫他龙王。
龙王与一般的龙不太一样,他对公主没什么兴趣,也懒得去做破坏村庄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他管理着这座小镇,既没有占山为王的意思,也从未想过扩充领土的事,从不露面的他也谈不上想受万人敬仰,甚至连镇名都懒得取一个。
龙王是一条聪明且强壮的龙,他控制着小镇的人口、职业、以及降雨。小镇原来是个干旱的盆地,被大山围的密不透风。龙王在两座山之间打开了一个山口,让带着雨水的风能够吹进来。他还开凿了一条贯穿小镇的河流,使小镇的饮水连接到外面的湖泊。与他的仁慈对立的,他每三年会带来一场瘟疫,以此来督促镇民完善医疗体系,以及控制居民的数量。也会定期用巨石截断河流,使镇民不得不动手挖凿水库。
没人去评价龙王的好坏,实际上连相信龙王存在的人都在逐渐减少。龙王在镇民的心中更像是一种宗教符号。
不过龙王到底还是一条龙,他和所有的龙一样,喜欢囤积财宝,喜欢在金币堆上睡觉,以及保留自己脱落的龙牙。他并非神,也不介意被当做神或是别的什么。
2.
炼金术士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炼金术士。他年轻而博学,精通六国语言,能破译好几种难以解读的古文字。他向来富有冒险精神,曾跟随横跨地中海的船队前往遥远的意大利求学,在意大利学习了三年炼金技术之后,因为流感不得不在学业完成一半的时候提前回国。回到祖国的炼金术士开始了艰苦的游学旅行。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向当地的富豪来展示自己炼出的贵金属。对此有兴趣的富豪便会慷慨地赠予他一笔财富以供给这神奇的研究。
在游学旅行进行的第二年,他来到了摩西里镇,并有了在此定居半年以上的打算。因为这里临近火山,矿物中富含研究所需的硫磺和镍铜。再加上当地的乡绅对地质学有着浓厚兴趣,他十分愿意为炼金术士的研究慷慨解囊。
炼金术士在摩西里镇居住了一个月,在这个月里,他用他的博学与善良赢得了镇民的尊敬。因为拥有基础的医学知识,他帮助医生医治疾病;因为对山体构造与气象学有着一定了解,他在镇上的抗洪行动中表现惊人。
现在,炼金术士不仅拥有乡绅借给他的作为实验室的阁楼,还拥有了一名学生兼助手。
3.
炼金术士睁了睁眼睛,他是被街道上的马车铃唤醒的。这天是圣诞节,乡绅要带着妻儿去教堂祷告。
炼金术士扭了扭头,发现自己枕着一本又厚又旧的大词典。他抬起手臂打算揉揉眼睛,又发现手里头还攥着一小块黄铜矿石。他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双眼涣散的打量起了这个房间。
这是乡绅安排给他的新的实验室,是一间带壁炉的书房。书房与这别墅一样上了年纪,可因为鲜有人问津,导致它看上去比别墅的其他房间都要年轻一些。只是那壁纸太久没有换过,已经大片大片的脱落了。
书房里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摆放实验仪器,一张用来堆放文献。炼金术士睡在了堆放文献的桌子底下。
随着一阵踏实厚重的脚步声,书房的门被敲响了。敲门声清脆而又节奏,听得出门外的人心情极好。
“请进。”炼金术士用晨起的沙哑嗓音对门外的人说到。
“新年快乐,老师。”推门而入的是一个身穿土黄色大衣,头戴褐色贝雷帽的红发青年。
“新年快乐,维克多。”炼金术士回应到,此时他已经站起来了。
“我想你一定会对这个感兴趣的。”互相问好后,红发青年从皮带中用两指摸索着夹出一块豌豆大小的黄色石头,放在了摆放实验仪器的桌面上。
炼金术士看了一眼,那是一颗黄金。他将金子小心的捏起来,放在手心里来回拨弄观看。他的眼神在红发青年与黄金之间转换了几次,脸上堆满了惊讶与怀疑。
维克多没有回答老师用表情发出的疑问,他只是高深莫测的笑一笑。自己昨天在杂货店看见那位高个子的青年用这颗金子付账时,也是这样又惊又疑的脸色。
“这是一颗纯度极高的黄金。”炼金术士说,“不是我们国家的炼金术可以炼出来的。河里也淘不到这样的金子。”
红发青年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老师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些事实。
“好吧,快和我说说。你是从哪里得到这颗金子的?”炼金术士亲昵地将维克多按坐在椅子上。他与维克多年纪相仿,比起师生其实更像朋友。
“从一位高个子先生那里。”维克多答道,“昨天晚上我去杂货店购买圣诞节需要的蜡烛和彩带,遇到了那位先生,当时他正在用这颗金子付账。”
“用黄金?在杂货店?他买了什么?”
“只是一些常见的日常用品,不过数量很多。”维克多耸了耸肩,“然后我就问他这颗金子哪来的,他看上去很防备,也没有回答我。我跟他说我的老师是一位炼金术士,对于这颗金子很感兴趣,我会用货币帮他付账,相应的,这颗金子得归我。他答应了。”
“做的很好。”炼金术士夸奖到,“如果能向他问到这颗黄金的产地,对我的研究一定会很有帮助。”
“事实上,那位先生也愿意与您见个面。他似乎很需要能代替货币的东西,如果您愿意炼一些什么给他的话,他一定会很感谢您。”
“是吗?好极了!或许我现在该给他写封信,邀请他共进晚餐。”
“那您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他现在正在别墅外面呢。”维克多道。
4.
商贩站在别墅对面的梧桐树下,隔着一条街,他看见那胖胖的老头将自己还没有马腿高的儿子抱上马车,与怀抱婴儿、身穿黑色蕾丝裙的女士互吻了三下脸。然后,老头和车夫高声交谈了起来,清晨的寂静使谈话声穿过马路清晰的钻进了商贩的耳朵里。
可商贩听不太懂。那胖老头说话太快了,伴随着俚语和口音。其实就算那老头用字正腔圆的通用语与车夫交谈,商贩还是不大可能听懂。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学习龙王创造的小镇语言,对于通用语,他只会进货时必要的几个单词。
一阵悠长的马鸣过后,伴随着清脆急促的马蹄声,马车载着那一家四口消失在了晨雾中。车夫还站在梧桐树下。他摩擦着双手,心想,小镇外面果然是要冷些。
他围绕着梧桐树绕圈散步,那些枯黄的落叶随着步子发出阵阵闷响。他凝视着对街别墅屋顶上的雪,白白的,薄薄的一层,在灰白的天空下显得很冷清。
他回想起昨天杂货店里遇见的那位红发青年,看见自己手里龙王给的黄金的时候,那眼神简直要扑上来抢。他想说一些警告的话,可他通用语本来就不好,受到惊吓时更是连个不字都讲不出,只能狠狠瞪那青年一眼。红发青年挨了瞪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解释的话很长,商贩也没怎么听懂,但听得很用心。因为他听见了黄金这个单词,似乎是那红发青年的老师可以炼出金子,承诺能给他更多的黄金。
只要有黄金的话。他想,只要有黄金,也就不用受龙王的控制了吧。
他感觉口干舌燥,额头上开始微微冒汗,胸口有点涨的疼。似乎有一种“终于要……”的解脱感。他深呼吸了一下,心想,得要有黄金。
“先生!”商贩听见了这个称呼。他抬起头来,看见别墅里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昨晚的红发青年,另一个也很年轻,有一头漂亮的金发。
两人跑过街道,站在他面前。金发青年看上去很兴奋,一把握住商贩的手。
“新年快乐,先生。”金发青年说。
“新年快乐,先生。”红发青年说。
商贩不太会讲这个短语,但他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鹦鹉学舌道:“新难开乐”
那种涨痛感更强烈了,似乎是沿着他与金发青年连接着的手掌传递过来的。商贩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座金矿。
他在短短几秒想到了很多很久远的事。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瘟疫,想起了清凉的水库曾浸泡着十三个孩子的尸体,想起了一些病死的尸体身上的黑色斑块,还想到了龙王趴在金币上打盹的样子,那旁边可就插着镶着钻石的宝剑呢。
5.
炼金术士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先生:瘦高个,穿着灰布大衣和破皮靴,脏兮兮的黑色卷发,脸色灰白,双眼深深陷进去,像是冰面上的俩窟窿。
他和维克多耳语了一番,便邀请这位先生进入别墅。耳语的内容当然是趁乡绅不在家时邀请外客是否妥当。
这位客人显然是冻坏了,进屋后贴着壁炉搓了好一会手,脸上才有了点血色。维克多端来咖啡,炼金术士喝了一口便放在桌上,商贩则一直用它来暖手。
“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老师,”维克多打断了炼金术士,“他听不懂通用语,您只需和他说金子的事就够了。”
“当然,直奔主题嘛。”炼金术士兴致勃勃,他从窗台上的一长列盒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您对这个感兴趣是吗?”他将盒子递给了商贩。
商贩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黄金。”他迅速地说到。
“是的,黄金饰品。”炼金术士道,“虽然纯度不如您的那颗,但质量和工艺绝对是合格的。”
商贩听不懂,他只得忽略掉炼金术士的说明,直接问自己的问题:“你,做,黄金,能吗?”
“当然,我是一名炼金术士。”炼金术士用手指着自己,一字一顿道:“炼、金、术、士。”
然后又指着维克多道“炼、金、术、士。”维克多一脸受宠若惊。
然后说:“炼金术士,做,黄金,能。”
“炼金、术士。”商贩重复着。然后手指向自己:“我,需要,黄金。”
“当然,谁不爱黄金,我能给你。”炼金术士抬了一下手臂,“只要你告诉我,”他拿出商贩的那颗高纯度金子,“哪来的。”
“什么?”商贩发出了他唯一会说的问句。
“这颗黄金,”炼金术士指指手上的金子,“哪里?”
商贩拧了一下眉毛,他听懂了炼金术士的问题,但是由于哑咒的关系,他不能说出关于龙王的事。
“我,带你们去,金子。”商贩说,“给我,黄金。”
“瞧,旅行伙伴又多了一个。”炼金术士对维克多笑道。
“棒极了。”维克多心说,我可不乐意去。
6.
这里是哪里?年轻的炼金术士问自己,这里的确是王国的辖区内,但是地图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小镇。
告别了维克多后,自己和商贩翻山越岭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小盆地。炼金术士看见了贯穿盆地的宽大而迅猛的河水,他甚至不能回想起地图上有这样一条河。
商贩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前面,与炼金术士相隔两步半的距离。他双眼正视前方,一言不发,似乎无论是走在羊肠小道还是国王大道他都是这么一副神色。
炼金术士看着道路两旁荒芜的麦田,还有稀稀拉拉的房屋。这里居民很少,几乎所有的土地都用来耕种,但看得出来收成并不怎么样,作物也十分单一,只有小麦、土豆和甜菜。
他身旁的商贩拖着一板车货物安静地走着。那安静让他也不好发问。板车上挂了一个铃铛,就像是马车铃一样,随着车轮的滚动叮叮当当。板车上载着从摩西里镇买来的商品,或者说货物。这个商贩没有进货渠道,他只能用金子去杂货店购买。
他们走在宽广且贫瘠的土地上。每隔三百米才能看见一栋房子。在这些房屋中,出门迎接占少而大门紧闭者占多。板车铃渐近渐远的叮咛都被这些紧闭的木板给阻隔,炼金术士怀疑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铃声。
终于,炼金术士与商贩遇到了今天见到的第一位路人。是一位身形佝偻的白发老妇人,她穿着与商贩模样相当的服饰。
“龙王庇佑您,夫人。”商贩用小镇语向妇人问好。
“龙王庇佑您。”妇人道。
炼金术士也鹦鹉学舌地问了好。
商贩向炼金术士指了指那位妇人,说:“医生。”
“您是去出诊吗?太太。”炼金术士问。
商贩将这句话翻译了一遍。
老妇人点点头,用小镇语对商贩快速说了句什么,便双手合十告了别。
“瘟疫。”商贩说。
炼金术士点头表示理解了。
又经过了两间房屋,到了第三间房屋。这间房屋前的耕地少的可怜,自然也是荒芜的。
商贩指了指那件房屋,道:“我家。”
炼金术士看了看耕地又看了看房屋建筑水平,心想:这还真是唯一的商人。
商贩将炼金术士请进屋,把板车拖到房屋后面的仓库里,然后和炼金术士一起坐在床上。
这件屋子没有椅子,只有一张桌子,挨着一张床。贴着墙放着好几个大桶,炼金术士猜测里面可能放的黄金。空余的地上被石头刻出一道道斜杠杠,那是人刻意刻上去的。
“现在和我说你是首富我都信。”炼金术士说道,他的眼睛在房间里打转,寻找黄金的蛛丝马迹。
“你不是说要带我看黄金的吗?”
“吃饭。”商贩简洁道。然后从大木桶里取出一块面包,三颗果子。用刀把面包切成两块,给了炼金术士一块面包和两颗果子。
看来想要见到黄金还得在过一阵子。炼金术士这样想到。
“黄金。”商贩道,“给我。”
“你得先带我去看你的黄金,我才能炼出更高纯度的黄金。看完了咱们就回摩西里镇,我的仪器都在那。”
商贩点了点头,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
“那地上刻的是什么?”
“死人。”
炼金术士不明白这个回答,但他觉得闭嘴比较明智。
吃过午饭后,炼金术士再一次询问商贩什么时候能带他去看黄金。商贩把炼金术士引到屋外,指了指西边一座极高的火山,然后做出了一个攀爬的姿势。
“要爬山?”
商贩点点头。
“爬雪山,两天。再等一天。”商贩说。
爬雪山需要两天,再等一天我们就出发。炼金术士在心中完善着这句话。
炼金术士在小镇上温习了一遍摩西里镇的做法。他帮镇民治病,帮他们打理庄稼,修补房屋。炼金术士发现由于与外界缺少联系,小镇的药物极其稀少,镇上的医生很多时候都是通过一种按摩术来治病。他学习了一些按摩的技巧,也尝试去教镇民们元音辅音。尽管镇民们的学习热情并不高涨。
这个小镇上每个人都是一副忧郁的神色。似乎生活中没有任何能使他们高兴的事。当然,毕竟现在是瘟疫肆虐的时期。
7.
龙王真的存在吗?不少人对此将信将疑,而那些亲眼见过龙王显灵的老一辈正在慢慢消失。
“她没能醒来。”
医生从屋里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乌紫,手上粘着黑色的血。她摘下帽子,露出微微谢顶的脑袋:“龙王接走了她。”
一群男女老少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小镇随处可见的白色小花,抛洒在医生身上。他们念道:“愿龙王庇佑您。”
那个女孩是她今天治疗的第五个病人,也是由她经手的第五具尸体。在这场瘟疫中,她那类似巫术的按摩治疗没有任何作用。同样没有作用的,是镇民们的净化仪式。镇民们坚信那些白色野花有着驱散病气的作用,虽然谁也说不清楚病气到底是什么玩意。
医生知道自己已经染病了。她从三天前开始长斑,黑色的,绿豆大的小斑块。黑斑的扩散速度让她始料未及,几乎每天晨起都能在新的皮肤上发现几块黑斑。很快黑斑就会扩散到脸上,那时自己也将被别的医生用无效的治疗手段医死。
“这就是你那该死的龙王的庇佑吗?”晚饭的时候,医生狠狠地对商贩说到。
商贩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金发年轻人。
“他可以炼出黄金。有了他,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商贩用小镇语对医生说。
这话要是被炼金术士听懂,他大概会趁夜深人静的时候逃离小镇。炼金术士炼金可不是凭空造出金子,他炼金所需的矿物、仪器、实验条件都昂贵的让他支付不起。他现在自己都在靠富翁们养活呢,别说靠炼金去养活一个镇的镇民。
但商贩显然不明白炼金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炼金术士和龙王一样有着取之不尽的黄金,而且还不会带来瘟疫和饥荒。
“但是在炼金之前,他必须要去见一见龙王。”商贩接着说。
医生:“龙王不会见外人的。”
商贩摇摇头,他想:炼金术士除外,毕竟龙王很喜欢黄金。可他不能和别人讨论龙王的事。
8.
自己一直在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商贩看见银河的时候,脑子里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是攀登火山的第一个夜晚,商贩仰躺着,凝视星辰。身旁是熟睡的炼金术士。
与其说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是什么,不如说自己不愿面对什么。
不愿面对的瘟疫,饥饿,愚昧。不愿面对死亡。
商贩是小镇上见过尸体最多的人。每当小镇上有人过世的时候,商贩就会将尸体抬上板车,将车铃摘下来,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将尸体运出镇去。镇民们不知道,商贩会拖着尸体,围绕小镇走一个圈,让那些可怜人最后看一眼故乡。如果这件事被镇民知道,他们就会指责商贩将病气留在了道路上。
他拖过最多的尸体,是病死的小孩。其次是饿死的孩子或者老人。再次,是难产的妇女。还有染上传染病的医生,双双感染的夫妻。那些病死的尸体上,都有一道道的红痕,是按摩留下的痕迹。
商贩明白很多东西,比如,他知道按摩对疾病没有用处,但是除了按摩,医生们没有别的办法。毕竟小镇上能采集的药材实在有限。他也知道,如果没有更先进的消毒手段,单靠那些白花去消除病气,这个镇上的医生早晚会死完。他还知道,小镇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这样阴郁而安逸的生活。
甚至连商贩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想要离开。商贩翻了个身,他是小镇上最了解外面的世界的人。外面的世界同样有饥荒,有瘟疫,除此之外,还有强盗,骗子,杀人犯,还有战争,权利斗争。
痛苦哪里都有。不被龙控制,就被人控制。
难道自己只是想做一个真真正正的自由人?在真实的阳光下卖着力气,喝自然形成的河流里的水。如果外面的世界是干旱的,那就享受这自由的干旱,才不稀罕那红龙打开的山口。最后,感染上自然来的、并非什么龙或是什么人带来的瘟疫,在真实的痛苦中死去。
商贩觉得自己简直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炼金术士。在星辰与白雪的包裹中睡下了。
9.
“如果阁下喜欢黄金的话,那应该会对鄙人的研究感兴趣。”,炼金术士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居然是一头红龙!他想,怪不得会有那样漂亮的金子,毕竟龙很擅长去世界各地搜寻宝物。
红龙把头往炼金术士跟前凑了凑,他用黄玻璃窗似的眼珠上下大量手掌上这个被自己从雪崩里捞出来的金发小个子。
这小个子拥有一头漂亮的金发,面部特征是典型的东方居民,长脸,高鼻梁,灰色眼珠。身材孔武有力,又不失学者风范,一双手有很好看的骨架,皮肤被药品腐蚀得蜡黄粗糙。
只是脸色有几分驱不散的忧郁,像极了那个高个子商贩。求学的炼金术士。红龙心想,作为一个骨灰级黄金收藏爱好者,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第一位炼金术士长什么样的。
炼金术士向龙王展示起了自己的炼成品,并说明自己的炼金理念。他不遗余力地讨好着龙王,心想,如果这大块头能让自己在他的洞穴里进行炼成,那么自己有至少十种毒气可以用来屠龙。
在雪崩前,商贩曾用蹩脚的通用语向炼金术士讲起他的身世。他是个孤儿,父母死于饥荒,而他被龙王养大。他还讲述了三场瘟疫,两场洪涝,以及这些灾难是如何夺取镇民生命的。当然也讲起了开凿河流的事,讲起了镇民们是如何被圈养,被宰割。以及因为哑咒而扭曲的死状。
不应该是这样的。年轻的炼金术士心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10.
龙王只是一个称呼,他原来的名字叫阿姆泰尔,任谁听了都会明白这是一头红龙的名字。
阿姆泰尔喜欢人类,这是龙界众所周知的事,同时,他也讨厌战争、宗教斗争以及猎龙者。
所以,当阿姆泰尔用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一个小镇,并保护镇民不受战争侵扰时,他认定了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
人类会去迫害人类,这是每一头龙都明白的事。当你赋予一些人类财富的时候,就相当于杀死了另一些人。
人类是无法成为优秀的掌权者。但是龙可以。阿姆泰尔心想。
事实上,小镇在他的管理下的确运转地很正常。没有战争,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当然,也没有文明。
就连人性的欲望没有了,阿姆泰尔理所当然的进行着净化人类的工作。这个世界很美好,不是吗?干净,祥和,如约而至的灾难又不会使人过于安逸。
你瞧,人类其实不需要太先进的技术和理论。他们依靠一些农林经验也能生活地很好。
每一头龙都有收藏癖。这座小镇是阿姆泰尔最得意的藏品。可谁能说他不爱那些镇民呢?你顶多去质问他凭什么左右别人罢了。
我为什么不能左右人类?阿姆泰尔会这样反问。人类不正是一直被自然所左右吗?面对更加强大的物种,无论是被吃掉还是被圈养都是理所当然。
仅仅是因为自然是无形的,人类才被左右得心甘情愿。就因为龙是有形的,所以才有了那些抱怨吗?阿姆泰尔心想。人们甚至甘愿被自己幻想出来的神明左右。既然如此的话,龙为什么不能当神呢?
对人类而言,龙和神有什么区别吗?
于是他挑选了一个孤儿,作为自己的使者。这位使者是小镇唯一的商贩,是唯一能与阿姆泰尔见面的人。阿姆泰尔心想,只要做到无形,人们就会心甘情愿地被左右。
11.
那头龙飞走了。
小镇的居民们看见了这样一幕。
一头红龙从火山口一跃而下,张开双翼将天空遮蔽地宛如黑夜。
他飞走了,带走了瘟疫,饥荒,带走了愚昧,带走了安详与和平。
镇民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由是怎么一回事,更多的是感觉赤身裸体暴露在了极寒之地的狂风中。
他们中间一些人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没有先进的文明,语言不通,相当于野人的镇民们,是会成为乞丐,还是奴隶。
黑夜中,只有医生用破布蒙住了满脸的黑斑,翻越了商贩常走的那个山口,消失在了人们的印象里。
只是,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去火山口探险的时候,发现了一具被毒气熏死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