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第一章  少年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当林双真正领悟这句名言的含义时,已经是而立之年,他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还是在学生时代。

临近高考,县一中高三(2)班的学子们正专心备考,每个人的课桌上摞着厚厚的试卷和课本,整个教室沉浸在紧张的学习氛围之中,青春的躁动与备考压抑交织碰撞,让人倍感焦躁不安,学子的情绪仿佛达到蓄洪峰值的大坝,再多一点压力就会全面崩塌。

“书没收,你给我出去站着。”班主任一声呵斥,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坐在倒数第二排一位清瘦的男生身上。“还有5个月就高考了,你还有心思看闲书。”

“这不是闲书,是卢……”

“你在英语课上看就是闲书。”没等林双把话讲完,英语科任老师兼高三(2)班班主任的王海霞严词打断了他。

男生缄口无言,教室随之陷入沉默,墙上鲜红的标语映入林双呆滞的目光,上书:拼搏改变命运,虚度毁灭前途。

短暂的寂静后,林双灰溜溜的走出教室。

屋外寒风凛冽,天空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霾之中,像极了男生此刻的心情。空气里弥漫着烟尘与煤渣的刺鼻味道,让人嗅到这座北方小城不可阻挡的发展进程。

在变革的惊天巨变里,一座小城浓缩了一个时代。

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人们被时代的大手推动着、仓促地向前。

林双将颀长瘦弱的身体蜷缩在肥大的蓝白色校服里,不住地打着寒颤。这名学子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天生一副书生模样。

教室外凛冽的寒风还在继续肆虐刮着,发出“呜~呜~”的瘆人叫声,但林双的注意力被走廊里的名人画像所吸引,心中有一团火焰正在炽热地燃烧。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时,画像里的岳武穆也在凝视着这位学子。

青春是少年理想之火的最好助燃剂,它催生浪漫,它勾画美好,它热情洋溢,它亦是毒药。像每个年代的热血少年一样,林双不安于满足现状,他渴望改变,渴望成长,渴望指点江山,也渴望尽情奔跑,渴望向这个时代张牙舞爪。

下课铃响了,老师和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

“林双,王老师叫你去她办公室一趟。”一句银铃般的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林双循声转头,是班长叶一凡在叫他。“你一个理科生,在英语课读政治,真是搞不懂你。”

林双没有应答,正想离开又被死党赵尽才拦下。

“最近怎么了,压力太大?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我乐意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您还真把自己当陈胜吴广了?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发达了可得带上咱一起。”赵尽才调侃道。

“行了,别废话了,王老师叫我呢。”

“哈哈,祝你好运。”

两人正说着,校园里的一则广播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自今年1月3日起,我国南方发生了大范围的低温、雨雪和冰冻灾害,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广西、重庆、四川、贵州、云南、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20余个省(区、市)均不同程度受到灾害影响。截止今日8时,因灾死亡97人,失踪6人,紧急转移安置100万人,受灾人口接近8000万,直接经济损失已达923.6亿人民币,目前灾害仍在持续,形势不容乐观,各地党政机关、解放军和武警部队正在全力开展救灾工作……”

2008年年初,突如其来的雨雪冰冻灾害席卷我国南方,将人们从即将过年的喜气氛围中惊醒,祖国的半壁江山陷入冰天雪地,不仅阻碍人们返乡过年的脚步,更对经济社会造成巨大灾难。

赵尽才听到广播心头一紧,自己的父亲和姐姐此时正在上海打工,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而生。他赶忙跑到学习公共电话亭,急迫地拨打了父亲工地座机的电话号码。

尽管那时手机早已不是稀罕之物,但尽才和父亲姐姐一直靠着书信和座机维持联系。对于这个赤贫的家庭而言,父女打工挣下的钱基本用于维持生活开支和为尽才攒大学学费,手机对于他们就像奢侈品般望尘莫及。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再拨。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第三次尝试。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尽才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晕倒在地。

因为家庭,这名班里的尖子生从小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也过早地尝遍了生活的苦难,他和他的家庭再也经不起一丁点风浪的打击。

尽才皮肤黝黑,面颊消瘦,身体却很结实,他常常表情凝重,面容中几乎看不到同龄人的青涩稚嫩,更多的是成年人的成熟稳重。偶尔笑一次,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开嘴露出一排牙齿,嘴角的褶皱堆到腮帮子上,让人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给人一种十分怪异的喜庆。高中三年来,也可以说自打上学以来,尽才从未在班级里担任过班干职务,王海霞看出了在这名少年成熟伪装的背后,隐藏的是一颗自卑敏感的心。她积极引导学生走出心理困境,但收效甚微。

在所有同学中,只有少数几人能够完全尊重尽才的出身,林双就是其中之一。

尽才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醒来,看到王海霞焦急地来回踱步。

“你有点低血糖,又受了刺激才晕倒的,没什么大碍,输完这瓶葡萄糖,回去之后多休息。”

“王老师,我爸和我姐怎么样了?南方雨雪冰冻了,新闻里还说死人了,他们没事吧……”赵尽才越说越激动。

“你姐英子给我打电话了,她和你爸都没事,上海那边有解放军救灾呢,他们还关心你的情况呢。”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尽才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得到宽慰,“老师你咋说的,没说我晕倒吧?”

“我说你好着呢,这次月考又考了年级前十,他们开心得不得了,就是过年回不来了。”

“回不来没事,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今年你在老师家过年,到时候给你包饺子吃。”王海霞对这名学生由衷地喜爱,并不是因为他的成绩,而是对尽才品行的认可和对他所遭遇不幸的怜惜。

尽才的姐姐英子大尽才6岁,在重男轻女的北方农村,英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嫌弃和生活的压力,父母决定再生个男孩。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尽才和未曾谋面的早夭的哥哥都是在外地出生。这种“超生游击队”式的家庭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并不少见,很多家庭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逐渐陷入恶性循环。

10年后,当赵尽才的身份和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在面对婚姻和生育的问题时,他做出了和父辈们截然不同的选择。面对传统,不知是飞速发展的时代在颠覆人们的认知,还是人们的认知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社会,亦或是两者都有。当然了,现在的赵尽才还是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改变我们以后再谈。

在尽才5岁时,母亲丢下丈夫孩子和这个贫困的家,跟邻村一个鳏夫跑了,从此不知所踪,再没回来看过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其实,赵尽才在12岁前还叫赵进财,寓意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寄托了这个家庭对富裕生活最质朴、也最无奈的向往,当英子辍学工作后,第一时间给心爱的弟弟改了名,将进财改为尽才,读音没有变化,含义却完全不同。她盼望弟弟能够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学业,考上大学,成长成才,体验更精彩绚烂的人生。年迈的父亲没有反对,默许了改名的发生。

高三上学期的课程一直到腊月廿八才结束,这天恰逢立春,但县城的人们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平坦辽阔的华北平原依然是一副沉寂冰冷的面貌,天空时而灰蒙蒙,时而黄澄澄,时而又变成一片怪异的粉红,工厂林立的大烟囱笔直得插进云端,有的冒着黑烟,有的冒着白烟,好像在向天空不知疲倦地倾吐牢骚与不满。工厂旁的池塘也黑乎乎得散发着怪味。所幸冬天的麦田还是绿的,晚霞还是金的,让人感到仍有一丝生机和美好在身边萌发。

年三十一早,天空飘起了雪花。雪下了整整一天,马路上、树枝上、路灯上、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天空也变得清澈。雪给春节增添了喜悦,人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放假前赵尽才拒绝了老师的善意,自己孤零零的在家过年。

尽才家在县城东郊的赵家沟村,赵家沟是县里的贫困村,村子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平时壮劳力都在外面打工,剩下留守的是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靠耕种几分自留地维持生活。村里多数房屋是用黄土掺着稻草砌的土坯房,少数几家能用上砖瓦盖房的,算是村里的富户。

尽才的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唯一的姑姑嫁去了外省,很久没了联系。

对亲人的思念被节日放大,尽才倍感无依无靠,外面明亮的世界与他绝缘,炫丽的焰火和他无关,同龄人的欢笑与他隔绝,所幸前一天王老师送来了些吃食和衣物,还不至于过于凄惨。其实,身体上的饥饿与寒冷他都能够忍受,心灵和精神上的痛苦才最折磨人的意志,现在他最担忧的是远在南方受灾的父亲和姐姐。

年初一中午,林双从老家拜完年,特地绕道来看尽才。林双老家在县北郊,离赵家沟村不远,骑车走小路半小时就能到达。

尽才家在赵家沟村口,门前有棵大槐树,对门不远还自然生长了棵榆钱,一进村就能看到。这两棵大树帮助尽才一家度过了艰辛饥饿的岁月,也见证了这名少年的成长与蜕变,它们仿佛就扎根在赵尽才的心田,是他心底的一丝寄托,也是少年心中尚存的希冀与渴望。

尽才家是一个矩形院落,推开破败掉渣的木门,正对面的是堂屋,堂屋坐北朝南,连着两间卧室,院子右面是锅屋(厨房)和一口压水井,左面是杂货房和茅房,杂货房的墙面上立着木掀、铁锹、竹耙、锄头等农具,是院子里最像样的“资产”,木棂格窗上糊的麻纸破着大大小小的洞眼,泛着斑驳的褐色与白色。房屋和院墙是用土坯堆砌而成,院墙和屋墙均有几处开裂,好像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尽才平时住在堂屋右边的卧室,父亲和姐姐回来后他才搬到杂货房去睡。

林双登门时,赵尽才正独自清扫院内的积雪,显得格外冷清。

“你怎么来了?”尽才先是诧异,而后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开嘴露出一排牙齿,嘴角的褶皱堆到腮帮子上,让林双觉得这笑容真是怪异,但他知道这不是假笑,而是在用尽全力。

“来给你拜年啊,你爸和英子姐都不在,这是我从老家拿的饺子和猪头肉,够你吃几天的了。”林双先前来过几次赵家沟,他的童年就是在这种土坯房中度过的,对这种老房子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林双10岁时,老家的土坯房就翻盖成了二层砖瓦房。

“赶紧进屋吧,外面冷。”一次雪中送炭胜过百次锦上添花,尽才的眼睛有些湿润。

堂屋里放着一张供台,供台上放着尽才爷爷奶奶的黑白相片,供台前摆了一张四方桌和两把长条凳,后面贴着毛主席画像,侧墙上则贴着送子观音,观音像对面挂着一个相框,相框玻璃的一角已经缺失,里面放着尽才和姐姐的照片。

“你想好考哪个学校了没?”

“还没呢,还有4个月高考,现在还不确定,我怕考砸了没得选,有学校要我就不错了。”

“别说丧气话,要我说咱俩以后都能干大事。”林双自信满满又半开玩笑地说。“老话讲,树旺人兴,你家门口那两棵大树准能保佑你前途光明。”

“别贫嘴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考军校,成为一名军人。”林双语气激动了起来,他被解放军抗击冰雪灾害的伟岸身影和无私付出所感动,萌生了携笔从戎的念头。

青春的憧憬是那么的热烈,那么的难能可贵!

“好,我和你一起考!”赵尽才的情绪受到了感染,此刻也激动了起来。他们并不了解报考军校的政策和细节,实际上,十七八岁的少年往往不会关注这些,他们的眼里是光辉,他们的心里是梦想,他们的一切决定都源自于这个年纪本能的激情和渴望。

两个少年一拍即合。此刻,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在这座贫瘠的院子里熠熠生辉,殊不知前方的道路充满坎坷与未知,命运的巨轮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正式启航,他们将在时代的洪流中劈波斩浪,浩浩荡荡地驶向迷雾一样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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