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不绝的山绕出一城,一镇,一村,一江,一湖
这城叫江湖城
这镇叫江湖镇
这村叫江湖村
若是故事总发生在江湖之中
那这个地方,定比别的地方更是江湖
江湖在,自然生侠客,生美人,生恶徒,生爱恨情仇,生相思苦果
这江湖中的侠,御一匹枣红色的马,舞一把未开刃的铁剑,一年四季不离身的行囊里,放一幅画,画中只有一颗桃花树,树下一位空余背影的美人
侠客入江湖,自然是执仗义之剑,行除恶之事,一人一骑,渡江入山林观清晨的雾,顺便端了草寇的窝,村头田埂上赏凉薄的月,顺便铲了欺民的霸
但这江湖浅薄,哪会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辈需要侠客来锄强扶弱
这侠,做的最多的,就是发呆,不是在赏雪赏花赏长河落日,他只赏一样东西,就是他包裹里那副画,从日出到暮色,就那样痴痴的看着,直到那月黯星隐的时候,方才缓缓起身,渡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进这风中
这江湖中的故事,原是充满了变数才精彩,但人的一生哪来的那么多大起大落要死要活,江湖中的人生多半也是无趣的人生,无论是酒馆泼辣的老板娘,肉铺唯唯诺诺的屠夫,还是胭脂铺里嬉笑的莺莺燕燕,人生的多半时间,也如那匠人扎手环一样,一条线揪绕另一条线,循环往复
江湖平静太久了,侠客几乎变成了游客,每日去向湖边,栓马在湖旁的桃花树上,若天晴,就看一日的画,风起,就看一日的树,雨来,就看一日的湖,雪落,就看一日的远处
这一日风也未起,雨也未来,雪也未落,侠客便在路上行着,忽的,路旁的树林里冲出一个全身黑衣,蒙着面,拿着刀的恶徒
恶徒就拦在侠客面前,只字未说,手上握着的刀摆出的阵仗,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江湖中的恰逢其会就是来的如此突然,侠客无所事事如此之久,居然有歹人亲自送上门
既是只身一人截路,理应以步兵待步兵,于是侠客下了马,说一句,来者何人,像是每日清晨街坊邻居见面一句吃了没一样的自然,甚至有点烂俗
这江湖的规矩,是不能未曾交言便交手,有些人不是非要一战,有的是来讨一句话,解一个惑,或来闻一方道
于是侠客又问了,所求何事
我不先入为主当你是劫匪,是山贼,是恶霸,我当你是求学而来,你若想战,我便教你一个与性命休戚相关的道理,你若不战,我便讲一个故事给你,拿我丝缕江湖,填进你的江湖,这是侠客的行走之道
沉默了半晌,那恶徒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蓦然抬手,掀掉了蒙住面的黑布,黑与白之间浓烈的色差晃了侠客的眼,露出的面庞似春雾里沾水的杏花,巧笑嫣兮,目光灵动闪烁,竟是个女子
那恶徒笑语盈盈,说,我要劫道
侠客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心想莫非这世道坏的这么快,杀人越货的也能笑得像过年吃糖糕一样甜
恶徒看他沉默不语,说,我要你的马
侠客牵着马后退了两步,说,不可
恶徒歪了歪头,说,那我要你的剑
侠客皱了皱眉,说,不可
恶徒笑得狡黠,说,那我要你包裹里那副画
侠客突然抽出那把剑,紧握剑柄,剑尖指地,眉宇之间都是肃杀之气
说,来战
恶徒得逞般的笑眯了眼睛,踮着脚尖向一旁跳了两步,说,看来是个宝贝,这么要紧的东西,不怕被偷了呀
侠客手臂微抬,将剑斜在身前,说,战,还是不战
恶徒眉头蹙起,满面娇嗔,说,不战不战,不要你的破画,不稀罕
听到这句话,侠客才扭转手腕,将剑入鞘,回身上马,绝尘而去
从此,侠客还是那个侠客,马还是那匹马,剑还是那把剑,画,还是那副画
只不过每日发呆的时候,侠客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个穿黑衣的恶徒,总是在一旁上蹿下跳,给侠客讲故事,讲她小时候追蜻蜓坠湖湖水有多深有多凉她有多害怕,讲她第一次用轻功上了江湖镇当铺的屋檐赶上刚下过雨瓦当湿滑她摔在地上有多疼多傻,讲她手上的刀是爷爷过世前传给她的为什么给她这样一个娇弱女子一把开山刀而不是蝴蝶刀,讲她路过江湖城那些武林世家的房子有多大门匾有多阔气门将有多威风,讲城里哪一家酒楼的豆糕最甜红烧肉最香说书的故事最好
她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讲啊讲啊,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侠客只要勾起嘴角笑一下,她就觉得今天的道劫成啦,银子满天撒,亮晶晶的,都在她眼睛里闪啊闪啊
侠客坐在湖边掏出画来看的时候,她最是安静,侠客看多久,她也跟着看多久,她想,侠客一定是个孤儿,画里的人想必是侠客的娘亲,没有露出脸来,所以侠客找不到她,一定不是别的什么姑娘,不然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
恶徒越想越觉得侠客好可怜,她就每天劫道的时候带着果子,糕点,小玩意儿来,别人劫道都是空着手来,带着银子走,只有她背一个满满当当的包裹来,然后空着手,傻乐呵着走
春秋冬夏,侠客的这一年,就在这恶徒叽叽喳喳的欢颜笑语里过去了
这来年的春天,还带一点寒意,侠客还是坐在湖边看画,恶徒还是坐在旁边看他
忽然远远的,走来一行人着红衣,抬花轿,是往那江湖城里送亲的队伍
恶徒看见了,蹦蹦跳跳凑上前去,唤侠客道,快来快来,看,是方家的大小姐出嫁了,前两日就听说铸剑山庄的大少爷要娶亲,居然还能看见送亲的队伍
下一瞬,恶徒看见的,就是劫道的侠客,她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要劫送亲队伍呢,又没有多少银子,方家本来嫁妆就薄淡,何必得罪铸剑山庄这样的名门望族
一阵惊呼和慌乱之后,只有侠客站在轿前,地上歪七扭八的躺着的都是送亲的男丁,侠客说,卿卿,你出来
轿子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轿帘掀开,走出一个顾盼生姿袅娜娉婷的红衣女子,目若月色落湖,面似芙蓉映珠,笑如雀羽撩心
于侠客来说,是晴空乱雨,是黄沙漫溢,是山洪覆没了梨花树,是闪电燎起了满原火
那剑他握着的是未开的刃,刀柄遥遥指着那姑娘,笑得像是天地开辟之间他第一次被阳光照到身上
他说你这凤冠霞帔真好看,不如配把剑吧,你不和我仗剑天涯,那至少让它陪你煮饭绣花
姑娘叹气,说,你这又是何必
侠客满面戏谑,说,我身无一物,你若是不收下,我便只能劫了你的车马,等你家夫君来,与他饮一杯酒,他若不来,那我要你跟我走
姑娘面上无喜无悲,说,这江湖之大,你又何必独与我纠缠不下,吉时将至,你走吧
侠客一颤,忽然放声大笑,说,卿卿,我来,只是想送送你,这样大好的日子,我又怎会真的拦你
这如诗如画般的相逢,戏里的人云淡风轻,戏外的人肝肠寸断
那恶徒早就使了轻功落在一旁的树杈上,哭湿了蒙面的黑布,远望着侠客决绝的背影,他如此桀骜不驯恣意狂放,忘却了什么替天行道潇洒义气,他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这个赤衣加身的姑娘
那姑娘太美了,美得让人生不出一丝嫉妒,一丝愤怒,就只有活生生的无望,那些目光,那些宠溺,那些不加掩饰的笑,就理所应当是她的
她一直以为,侠客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惜字如金又不起波澜。她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不知道他还有有这么灿烂的笑容,这么爽朗的声线,这么不顾一切又撕心裂肺的感情
她错了,那漫天星河晶糖蜜果,都是她硬给的,她绕着一棵树刮了几季的风,风声猎猎,刮得她头晕目眩,树却纹丝不动
于是她走了,像她那天出现在路中间一样突然,那些情窦初开的温柔错付了,她也不想再讨回来了
许是那些热烈都被冰河沁成了寒铁,风静,树静,叶静,万籁俱寂
相思苦吗,苦,却苦不过不可得
不可得苦吗,苦,却苦不过你以为是你的,却未曾停留过
你未得的人,是朗月清风,是繁花入梦
你得而不见的人,是水中霞光,雾里霓虹
你痴情错付的人,是何物,都不再重要,既然错了,要么拨乱反正,要么立地成佛,他杀你一次,也渡你一程,无妨
后来恶徒突然懂了为什么侠客守了那副画那么多年也不去找她
从此江湖中多了一个女侠,传言都说她美,美的冷冽刺骨,凡人不可近,一代女侠从不取下那块蒙面的黑布,只是那双眼,彷如夜色下的刀光剑影,劈碎的一朵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