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载二群闲聊到武侠，一位朋友说：“武侠一般都暴力，看着玩可以但是没有多少意义，比不上托尔金和路易斯。人家讨厌杀来杀去，不尊重生命、财产权和尊严的了。如果想要反驳，请在现实世界里模仿下乔峰，保证明年你就会吃花生豆。”

因我并没有看过托尔金和路易斯，所以不知道他说的有意义是怎样，但是武侠小说作为我从小到大的最爱，我在其中感受与学习到的，绝不是血腥暴力这么简单，有人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用了这种评价给它，我很不开心。

关于暴力

魔幻文学《哈利波特》中，伏地魔残忍嗜杀，主角刚出生就父母双亡，这是不是暴力？

世界名著《双城记》中，贵族草菅人命，男主打抱不平却反被投入巴士底狱，这是不是暴力？

西方神话中，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吃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暴力？

同样是暴力，为何其他文学就称之为经典，我大武侠就完全和暴力划了等号，成为看着玩可以但是没有多少意义的东西？

这时有人可能来反驳：你举的例子全都是反派，他们最后都被正义打倒了！

说的好！他们都是被打倒的，不是双方心平气和坐下来喝杯茶聊好的！

伏地魔是被千辛万苦消灭的；巴士底狱是被暴力推翻的；克诺罗斯这个最厉害，他和宙斯的战争战争进行了十年，几乎要毁掉宇宙。

宇宙啊同志们，连摧毁宇宙这么暴力的事情都能作为神话出现，那么武侠小说里涉及到暴力究竟有什么问题，能让你如此诟病？

和我们见过的大多数文学一样，“暴力”只不过是表现人物、推动情节的一种方式与手段，就因为类别叫“武侠”就和暴力直接划了等号，武侠小说表示这个锅我们不背。

关于生命与尊严

恰逢近日在播新版的《射雕英雄传》，我们就从这里简单来说一说。

《射雕英雄传》临近结尾，郭靖眼见花剌子模屠城，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有一长串心理活动，现简摘如下：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

此时的郭靖或者说金庸，抛出了类似开篇那位朋友的问题：学武是不是等于暴力？活着还是死去？

其后郭靖带着满心疑问上华山，与黄蓉重逢，然后发生了一件事：瑛姑欲杀仇千仭报仇，仇千仭狡猾多端，用话挤兑住众人。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

面对着一番话，众人的反应是：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

读《射雕英雄传》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年纪小，见识也少得可怜，看书和电视剧只会分“好人”和“坏人”，看到这里差点没急死，心想你们闹什么呀！一个郭靖钻牛角尖还不够吗？都这样坏人不就跑了？幸而在仇千仭逃跑之际，老叫花洪七公阻止了他，让我大松一口气。

但即使是什么都是懵懂的年少时期，接下来的对话都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以至于十几年后，大多数情节都忘了，唯有这一段依然清晰。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跃去。

……

（郭靖）心中只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坚一层了。

《射雕英雄传》出版于1957年，我相信六十年前有多少人都到这里拍案叫绝；六十年后的今天就还有多少人因这里拍案叫绝；甚至再一个、甚至几个六十年后，依然会有人读到这里时拍案叫绝。

这的确是一部充满暴力的武侠小说，但谁能否定它对于生命、尊严、国家大义的思考？谁还能说武侠小说没有意义？

关于模仿

那位朋友说“如果想要反驳，请在现实世界里模仿下乔峰，保证明年你就会吃花生豆”。

你说不能学乔峰，是因为你只看到他打打杀杀，但乔峰在这本书里不是只做了这么一件事，也从没有因为想要打打杀杀而去打打杀杀。

你看没看到，乔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的那份痴情专一？哪个少女不怀春啊，谁能抵得住这么样一句情话，就冲着一句话就已经爱死他了好么？咳咳，跑题了。

你看没看到，乔峰在慕容复偷袭段誉未果后，愤怒得把南慕容一把抓起，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时对宵小行为的不屑？

你看没看到，南苑大王萧峰不忍生灵涂炭，拒绝南征，最后劫持耶律洪基，逼他许诺有生之年不侵犯大宋边界的那份大义？

苏轼和佛印的故事听过没有？见心见性，你心中有眼中就有。

萧峰做了那么多又帅又厉害值得我们学习的事情你不看，偏偏揪着他杀人了不放。

武侠小说里有那么多对生命、尊严、情感的思考你不看，你就光看它是暴力血腥。

你说你心里有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