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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二十一期“xin”主题写作。
1.
直到黄昏隐隐退去,我们依旧没有见到众人口中那个披着米色围巾,身穿白色大衣的年轻女人。夜间骤降的气温使空阔的站台上重新升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将我与何群彼此分开,我坐在斑驳的青石阶上,在这若隐若现的薄雾中看见从远处缓缓走近的白衣女人。
响水村,往西走,大约半里地,经过那座不知名的石碑,沿着大路走上十五分钟,就到了松山镇。镇上新来了一群年轻漂亮的陌生女人,穿着鲜艳靓丽的衣服,夹着混杂不清的各种口音,在松山镇最东边的一块不起眼的角落里,新开了一家理发店。闪烁的霓虹灯牌与玻璃门后的彩帘,以及彩帘后偶尔透出的幽幽的光,轻微的喘息声伴随靠近的脚步戛然而止,其中的原委是镇上每一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夜色中,枯黄的路灯依旧亮堂,路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人依稀可以听见离开时的一两句模糊的对话。
年前的雨一直下着,毫无征兆地开始,又毫无征兆地结束。家里的母猪不再像平日里一样哼哼叫了,躺在猪圈里没了动静,大概是病了,母亲从镇上找来兽医,说是得了猪瘟,让母亲赶紧把猪弄走,避免传染给村子里其它的猪。
送走兽医,母亲从客厅里搬来一个板凳,坐在了猪圈前。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低头看见猪圈前俯着身子抹泪的母亲,母亲的嘴唇颤抖着,她在说话,也许是跟那即将死去的猪说,又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压抑的气氛中充斥着沉默,堵住了我的嘴。
“妈,爸啥时候回来?”沉默许久,我最终开了口。
母亲没有理我,身旁传来细微的啜泣,小妹在哭,母亲答应她过年就会将家里的猪杀掉,到时候就会有满满一碗的红烧肉,或许此时单纯的她尚且不谙人世的种种辛酸苦辣,却也已浅浅懂得母亲眼角的泪水几多无奈与懊悔。
比起那头猪,我更关心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前段时间父亲在电话里提到自己已经买了回家的车票,我于是开始猜想父亲会在今天,又或者是明天还是后天,带着什么样的礼物回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会是“臭小子又长高了”还是“臭小子有没有认真学习啊”。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似乎总是很模糊,大概是因为他常不在家,总在过年前的某个日子里满脸疲惫地赶回来,又在年后的某个清晨在我们的鼾声中悄然离去。
天色已然不早,村里的屋顶上陆续升起了烟,母亲也从凳子上重新回到厨房,依旧是将中午没吃完的剩菜重新热了一遍,小妹仍坐在凳子上哭着,声音比起原先更小了。我突然变得很烦躁,很想做点什么。
有熟悉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我们放下碗筷去看,果然是父亲,照例提着一袋留给我们的礼物,我们急忙拆开,是糖果。小妹连忙从袋子里掏出一块刚要往嘴里塞,就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说什么也要让小妹先把碗里的饭吃干净。父亲于是笑,一把将小妹举过头顶。
我站在门口,闻见从门外飘过屋的硝烟,门前的马路上散落一地的纸屑,村里的小孩正蹲坐在路的另一头放鞭,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一瞬间我有了想去镇上的冲动。
2.
借着买笔的名义,我从母亲那里拿到了五块钱,出了门,围着村子绕了一圈,最后在村子背后的小路上叫住正在石头背上偷懒的何群。
“去镇上。”
镇上的硝烟味愈发浓烈,灰暗的天空下闪着幽微的火光,晚云间时或由远传来一阵钝响,及至我与何群耳边却近已消弥。各家店铺前张灯挂满贴红,红底黑字极分明显出斗方倒“福” 及“高”“远”字的楹联。我们沿着马路一路向东来到文具店前,老男人依旧躺在门口的摇椅上,手里拿着报纸,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在我俩身上扫了扫后,又重新将头埋了下去。
关于老男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原先的文具店主人一直是个瘦瘦高高的女人,不知从何日起突然消失不见,变成了如今的老男人——满脸肥肉,长得又矮又丑。我不喜欢他,虽然他总是笑,但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虚伪的成分,僵硬的嘴角与刺耳的笑声听来终归不讨人欢喜,满是污垢的一双手在腰包里一通翻找,最后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破旧纸币。攥着这些纸币,人终是反感。
两条货架,划分出三条狭窄的过道,狭小的空间内除我俩外只有另一个年轻女人,年纪比起我和何群要稍大一些,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站在货架的另一头,手里拿着一卷胶带。
她是谁?又从何处来?这些问题开始爬满占据我头脑,不大的松山镇上我从未见过她这般靓丽的女人,直到很远的后来我进了城,见了形形色色年轻且貌美的女孩,始终没有如这一日的感触,终于明白这时的美大概并不绝对,其中多半掺有童年的那层隐形滤镜。
目光中,女人走到柜台前,伸手向老男人做了个结账的手势,将一张十元钱平平整整放在了桌面,在我的视线中走向马路对面,只一瞬间,消失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当然知道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些什么,她走进去又意味些什么,心中的疑惑有了解答,心却高兴不起来。捡起货架上一支挑了很久的笔,我把钱递给老男人,抬头望着天空下的晚云,灰白的沉默的云再度传来震耳的大音,雨终没有来,只留下沉闷的雷在城镇上空独自强聒。
3.
回去的路于是变得格外漫长,何群因给他那在镇上做夜工的父亲送饭丢下了我。我沿着来时的大路走,边走边想,脑海里满是女人离开时的画面与在角落里消失不见的那一瞬间,很自然地想到一点书中写的有关人世的句子,路过石碑时看见碑脚下刻着几行失色的小字,像是灵魂在蒙蒙细雨中得到一次偶然的救赎,将头微微抬起。迎面碰上走来的福二叔,手里握着刚从家里讨来的两个鸡蛋,身子骨比起去年越发显得消瘦,三年前尚且茂密的一头黑发,现今已染得斑白,灰头土脸,满身泥垢,已消尽了原先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一双眼睛混浊散漫,唯有踉踉跄跄跌倒几步,还可以表示眼前的人是个活物。
回到家,父亲已吃完了晚饭,抱着小妹在椅子上玩手影游戏。母亲将饭端了过来,我坐在桌子旁,挑出鱼肉里的小刺,向母亲问起福二叔的近况。
“不知道,好像是被人骗了,钱全被卷跑了,从那以后就疯疯癫癫,他家里人好像也不管他了。”
“我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了。”
父亲将小妹放下,从房间里拿出一本书靠在沙发上开始读。小妹走到我身旁,从口袋里摸出一点她还没吃完的小熊饼干,伸手要往盒子里放。母亲将小妹拉开,哄着她上楼去找娃娃玩。我想到三年前下落不明的英可(福二叔的女儿),最后发现泅死在河里。福二叔的眼眶红了许久,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待雨停后也不再有人再去议论整件事情。自那以后我不再见过福二叔,众人皆说他应该已经死了,我便相信他确实已经是个死人,陪英可一并泅死在河里了。
然而这本该死去的人现如今却还活着,不能不让人怀疑过去。我想着福二叔的潦倒模样,同死去的人并无二致,又想到英可倘若还活着,年纪恐怕与我相仿,于是理解福二叔看我时的眼神,心中不免愧疚,就闷闷吃完了晚饭。
走进屋,母亲已将小妹哄睡。屋台的窗纸换了新的,窗外硝烟味退了些,黑夜里有星子在闪,远处村头的灯熄了,四周静悄悄,一颗石子“啪叽”一下坠入水中,灯又再亮起,我知道——何群回来了。
4.
“你怎么晓得的?”
“我听我爹说的。”
“你爹跟你说这些?”
何群一掌扇掉面前的空气,“当然是偷听的。”
“你发誓。”
“爱信不信。”
从何群那里,我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鹿鹿,当然也有可能是露露,真实的名字无从考究,从哪里来也只说遥远。像她们这一类的女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叫人背地里生疑,不关乎某个人的恶意揣摩,这类刻板印象的诞生,注定了让人很难发自内心相信她们的一切。
一个年轻男孩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激发了另一个年轻男孩不值一提却肉眼可见的好奇。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路过,一双眼睛常不受控制地向那理应关闭的两扇门缝间投去目光,绛紫色的帏帘当然不会让他轻易看清内幕,帏帘后偶尔唤出一两个年轻女人,视线恰逢对在一起,女人们于是盯着他看,脸上皆露出男人谈论女人时那般的笑。
“过来。”一个女人朝他做了个手势,顺势将身子靠在了玻璃门上。
“看什么呢?”她个子比起一般女人要高,于是俯下身子,弯着腰,笑着问那个仍用目光打量着店内的男孩。胸前的两坨肉快要从白色碎花旗袍中掉出来,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并不妥当,于是用手将衣领向上提了提,又用另一只手在大腿根处按住开衩的部分。
那个名为鹿鹿的女人,他这下可谓是看作一览无遗了。象牙白的皮沙发上,有如货物一般随意靠着的女人,只穿得一件极其诱感却又不过分暴露的干练小西服,翘着腿在桌子上涂指甲。那专为男人留下的一道口子,便明目张胆地摆在了他的面前。站在玻璃门前的女人循着视线看去,一下子全明白了。
“鹿鹿,鹿鹿,有人找你。”只当是做了个传声的话筒,人便已经转到帏帘后面去了。
沙发上的女人抬起头,只以为是某个常来的老顾客,自己竟有如此的魅力,驱使着这些色徒甘愿口袋掏空也要靠近;又或者是那些个失意男人中的其中一个,来此处打着诉苦的目的。脸上不住的喜悦,两脚一并,身子骨从沙发上挺起,盘着头发便从帏帘后走了出来。
“剪头发?”
见到来人,并不吃惊,仍是脸上挂着笑,伸手将屋子里其她几个女人赶到过道,拉起帏帘便让男孩走了进去。
“想剪多长?”
“不用太短。”男孩伸手指了指头顶,这动作是告诉女人头发太短头皮发凉。
“多大了?”一双手捋了捋头发,陌生的感觉让男孩不住打了个哆嗦。
“十四。”
“上初中啊,在哪上的?”
“县二中。”
“那还不错,成绩怎么样?”
眼前的女人,比他不过大十岁的样子,所说的话,却与自己母亲并无二致。这年的期末,他因为捉鸟耽误了数学的考试,班主任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将数学卷子甩到他面前,随后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他只当没听见,心已经飘回家里开始担心笼子里的鸟有没有被母亲发现,回家后看见空荡荡的笼门,心一下苦了。
“还不错。”
他平生第一次撒了谎,为的是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在此之前他对撒谎持有深恶痛绝的态度,此刻却能脸不红心不跳讲述自己一路上的径行直遂,俨然自己已经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成功人士中的一人,这迫切的热情让椅子后的女人哭笑不得了。
“好好学习。”
这是女人在为他吹头发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点热流吹得他头皮痒痒的,里屋里细细嗦嗦的声音打破了他最后弥留的一点热切,过道女人们谈笑的声音一下无了,各把眼珠转着、瞪大。他掀开帏帘朝屋外走去,这陌生女人为他剪的头发让他迷恋幻想。
5.
从天堂坠入地狱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所以,我去问佛。
佛不作声。
然后,我又去问人。
人也不回答。
白鹿寺已经荒废了,我早应该想到的。女人当初问我这附近有什么庙宇时,我只依稀记得这于我而言已是陌生的白鹿寺,凭着模糊的记忆告诉了她来此的道路,不料总有一日她终是来了。
白鹿寺门前的两棵梧桐树,梧桐叶都已落得干净,只徒留得光秃秃的枝干,一派萧杀景象让人心生敬畏。落叶铺满整条上山的路,覆盖下原本显眼的一条青石台阶。女人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这里你以前经常来吗?”
“没有,只来过两次。”
“这里好像荒废了。”
是的,确实荒废了。若是没有人记得这么一座古寺,纵使被保留得再完好,也很难说这古寺还有存在的价值:佛龛若无香火歆享,便无意义;其中被供奉起来的供果,大多被这山林间的鸟兽叼走享用。求佛拜佛,拜的是山林间的鸟兽虫豸。
女人跪下了,模样虔诚,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叩头跪拜如我往年祭祖的模样。世人拜佛,所求之事不过二三,男人升官发财,美女作伴;女人生活美满,望子成龙。人想抽离,捆缚愈紧。何为世人,欲望满身;何为俗人,欲望满身。
我为眼前的这幅景象越发厌恶起来,心中却又想起自己祭祖时所说的话多半言不过心,明作得先祖保佑之愿却暗自祈祷母亲不要再多管束,本就非言衷之人,这可怜的自尊心摆给谁看?俨然又是一幅无关紧要的模样,只为这即将要下雨的天气忧心不已。
一辆警车在雨声后悄然而至,我没能看清女人离开时的面目。年纪稍老的一个警察接过女人的手机开始仔细翻找,发现除了一应嫖客转给她的钱,还有一个男人在微信里连续三个月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这男人是你的谁?”
“男朋友。”
她的声音清晰可见地变小了。
“是丈夫才对吧,”老警察将手机递给身旁徒弟,从警车里找出一纸罪状,“你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做这样的事情,这么早结婚,就为了骗别个十几万的彩礼?”
她的伪装同悲哀一并无处隐藏了,试图将自己这些年的故事编成一部感人的小说,找出其中一些值得哭泣的东西来,却想起白日所同行的男孩,此刻该站在人群中观察自己,又想把错归结到一时的贪欲,到后却没有一点值得挽留的东西,用那从城市中学来的一套说辞,将心一下安定了。
审问室里,她像猫一样沉着,雨后的太阳初晴,晒在身上意外温暖,该让她无心等候接下来的处罚了。
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从梦中惊醒,身旁再度传来哔嘣作响的爆竹,看见整条松山镇上横亘其中的满目祝语,听得嘈乱人群中诸人皆有的由衷的祝福。天色愈发阴暗,烟霭中竟乱舞飞扬起雪,瓦楞板上一片白皑,雪褥上传来沙沙有声。全镇上的人们,接继换上忙碌却欢喜的气色,从白日直至初夜的忧心,尽皆一扫而空,朦胧中看见离去的背影,也变得慵懒且舒适,只觉得自己已然飨食明日席间杯中的甘醴,变得蹒跚而肆意,为这即将而来的新年预备无限幸福。
回到家,母亲刚交代镇上来的人把猪弄走,小妹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趁母亲不注意从盒子里摸出一块糖果送入口中。父亲手里的书看完了,我走到父亲身旁,坐下,轻声地问父亲今年能否多待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