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赤孔
(一)
“我要把双眼连通!立刻!马上!”旭东推开科室的门冲到我的桌前,食指一遍遍地戳在刚放到桌上的整容需求单上,语气急切,却一脸笑容。
我对旭东的这次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几天前我们通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在一天夜里,应该是伶仃大醉,从接通开始,他就在电话里愤恨地说了很多跳跃式的片段,毫无逻辑关联。我没听懂,也只是记得他反复在喊的“凭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最后听到电话掉在地上声音。我能想象他当时的情形,内心的愤懑与面部维持笑容的强烈反差造成了脸部肌肉撕裂,而这种疼痛通过神经元传递到中枢神经的时候已经被放大了很多倍,从而影响了神经末梢的部分机能。第二天再接到旭东电话的时候他应该是在去上班的路上,周围很嘈杂,但他很明确地说,过两天我去找你。
这应该是旭东第四次来医院找我了。经过病历单上前面两项的手术,眼前的他已经变得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面带微笑、双耳硕大、身体向前微倾,是谦和和谨慎。我看了一眼他需求单上勾选的内容——鼻梁下移,两眼连通并拉伸两侧眼角。并没有什么特别。我抬头看他说:“你知道这会在接下来的生活里影响你的呼吸和视力?”
“恩,知道。”他接的很快。
“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建议这两个手术同时进行,通常情况下都是先进行鼻梁下移的手术,等适应一段时间后再……”
“我都想好了,马上开始吧。”没有等我把话说完,也没有一丝顾虑,和第一次来见我时候的他判若两人。
(二)
我始终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像是一个得了重度抑郁症的人,却来到整容医院,敲响了我的门。那是三年前,他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年。那天,听到有人敲门,在我说了三次“请进”之后门还是没有被打开,再过去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旭东在门口徘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确认了一次挂在门边的科室门牌,把手上攥得有些发皱的单号递到我面前问:“是这儿哦?”我点头说是并示意他进来。显然,他有些紧张,进去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脚尖绊倒。
坐下之后,旭东环顾了整个诊室,最后在贴有照片的位置停了下来。那是一面展示墙,上面挂满了部分完成整套整容手术后的人士的照片以及在此之后他们近乎辉煌的履历。大概过了五分钟之后,他才把眼睛从上面移开,转头的时候扫了我一眼很快就把头低下去看他拿在手上的东西。他还是很犹豫的,在完成把病历和整容需求单放到桌上推给我的这个动作的时候,这两样东西还是在桌子上靠近他的那一半。我起身倒了杯水给他,在回到座位的时候把病历和单带了过来。需求单上他只是勾“调整面部表情肌群以保证维持微笑的常态”这一项——这是一个已经被完成过无数次的小手术,没有任何风险。在街上、公园、超市、办公楼、寓所、私密的、公共的……在这座城市超过99%的成人都是这样的表情,而剩下的不到1%的一般是刚入城的新人,而他们在未来不久的时间里也会成为这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放轻松点,这只是一个入门级的小手术。”他安静得让我有些难受,我试图缓解这种压抑的气氛。
他终于把注意力从捧在手里的杯子上移开,想了想,抬头问我:“如果后悔了,还能整回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没人这么做过。”说实话,我有些诧异,他还是第一个问这种问题的人。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到人们高兴时大笑,难过时低头垂泪,会争执,会撒娇,会反抗。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情绪慢慢地都被微笑取代:兴奋时微笑,沮丧时微笑,质疑时微笑,拒绝时微笑,成功时微笑,失败时也是。似乎这种表情已经成为一种万能,成为人们唯一拿得出手摆在脸上的情绪。或许是像被打开的阀门,知道在下一秒还是要被打开的,索性就不去关它;又或许是累了,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说不上来的原因,开始有人来医院定格这种表情,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然后就是越来越多的整容项目,最后就是这个城市现在的样子。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所有人都冷眼看着这种变化并默许了它的存在。
我知道这始终是一个我答不上来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我问他。
“呃……”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到嘴里并发出声音的却只有这一个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是所有来这个城市的新人都将面对的选择题。
“要不你回去再考虑考虑,不急,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也不迟。”我把病历和需求单推到他面前。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起身走了,关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一面贴满照片的墙。
很快,三天后我们又见面了。
这次旭东再到我面前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可以进行手术。
术后,他站在镜子前端详了很久,然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发呆。下面是匆忙穿行的人流和车流,还有这个生长的城市。
他从玻璃里看到了自己,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告诉他,以后要定时服用防止面部肌肉萎缩的药物,需要注意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否则会由于面部肌肉牵引而引发面部肌肉撕裂,严重时会导致面瘫。
他微笑点头说好。
大概是在半年后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是在一家餐厅。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意外的,这个电话比我想象的要快。他衣着光鲜,笑着说了很多这半年内的发生的事情,大概的意思是顺遂。能听得出来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像之前所有的人一样,很高兴但还是微笑。他举杯言谢说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他说他开始喜欢这里,他说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他说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指着不远处的筒子楼说很满足。
我知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那是第二年年初的一天,旭东按照在电话里预约的时间如期出现了。这次是“加大耳轮并调整内耳结构”的手术,另外旁边还有一个备注“+” 。这是一个可以让人能听到更低分贝和更大范围频率的声音的手术,加号的意思是升级手术。
他看起来十分急切。
我提醒他说这意味着他将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适应这种变化,为了避免耳膜受损,在未来的生活里要避免高分贝的噪音。
他说没问题。
手术完成后,和之前一样,旭东看了几遍镜子里的自己就出院了。
也就是从这次手术开始,我和旭东的接触慢慢地多了起来,但大部分都是在电话里。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因为不适应,旭东基本上都是在说因为听到很多声音,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然后是耳鸣的问题,幻听的问题,焦躁的问题。接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说他听到了很多原本他听不到的声音,那些小分贝的超出正常人听力范围的声音;他说,他总能把工作完成得很好,正如上级所想的那样。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找人说,但却每次都拨通了我的电话。
伴随着手术,旭东的生活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工作的变化是好的,生活,看起来也是。
(三)
“适应期期间会出现呼吸困难和因为幻觉而产生神经衰弱的情况,你需要住院观察。适应期之后,因为鼻梁下移后造成的呼吸短促需要在至多15个小时内借助呼吸辅助器来补充氧气供给一次,连通并拉长的双眼的视力衰退速度会是正常人的三倍,这些你都要做好准备。” 填写完病历后我最后提醒他。
这是一个为了扩大视域和提高视力分析能力而做的眼鼻调整手术,它意味着可以获得更大的视力范围,可以抓取微表情甚至更短而清晰的瞬间。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恩。”他拿笔在空中停了几秒之后,还是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拆纱布那天,病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打碎了,最后他倒在一地狼藉里,一言不发。
然后是漫长的适应期。
出院前,他背对着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淹没在近乎死亡的沉寂里。
不久前,我又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于是我们便找了一个地方。
他说他参加了几次追悼会,看见所有的人都面带微笑,笑着念悼词,笑着献花,笑着答礼。
他说他在晚上的时候要把耳朵堵得很严实才能睡着。
他说他常常把防止面部肌肉萎缩的药和安眠药吃错。
他说他还是和他认为的笑得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女孩儿分手了,原因是他后来发现其实她笑得和别人又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他几次眼睛干得把整张脸泡在水里的时候,差点忘了起来。
他拿着一张他来这座城市之前的照片,笑着说他的样子变了好多。
他说他想去找一些以前的朋友,又怕他想见的人认不出他,又或者是很多人彼此都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
我已经笑着听他说了很久了,但他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已经是午夜了。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匆匆说了句“下次再聊”就留下他跑了出去。我得在我快窒息前赶回家里,插上呼吸辅助器,然后吃下三粒防止肌肉萎缩的药丸,倒在床上结束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