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丞相府人仰马翻
乞巧节 丞相府 三更天
“王太医,您老能快点么,姑娘这病犯的比以往厉害。”
沈七气急败坏的埋怨,他手拽着王老太医的右胳膊,一手死命地拍门,急地脑门上嗖嗖直冒冷汗。
王老太医年过半百,医术是太医院仅次于太医院首的老神医了,这好端端的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又马不停蹄地一路赶过来,耳朵根还不得清净。他趁开门的功闲,使劲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回怼两句,又被拖着进了丞相府。
府内灯火通明,丞相大人和夫人坐在大堂,静默不语。管家、小厮围在姑娘闺房外面,慌的团团转。麼麼和丫头往复出入姑娘闺房,好不容易等来了王太医,所有人都围着太医的命令转,烧水,放药,准备药浴,还得通知老爷翻出来去年皇上赏赐的千年人参。从三更天忙到四更天了。
这时候,早出晚归的丞相大公子,沈亦寒也从他的烟花柳巷慢悠悠地晃荡回来。
他看见府内人仰马翻的热闹劲儿,嗤之以鼻。陌灵竹每次换季都来这么一次,新鲜劲儿早过了。他有意躲着人准备悄悄溜走,却还是被老爹唤住。
“兔崽子,滚过来。”
老丞相当了一辈子文臣,为人耿直,敢作敢为,在朝堂上,凭着一副大嗓门,能和一众大臣辨古论今,没事参谁一本,分条缕析,慷慨激昂,非能把对方参的两眼昏黑,晕头转向的。一句话,太能说,太能忽悠。
沈大公子就怕老爹对他来这套,倒是老娘出身将门,遇事一两句分辨是非,惩罚直接上棍子。小的时候害怕挨板子,躲着娘,大了害怕耳朵受摧残,宁肯受了打,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沈亦寒拖着步子,不情愿的往大堂里挪。他暗地里给自己的小厮使眼色,让他把奶娘唤来。奶娘是将军家的老人,陪着丞相夫人一起来到沈家,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他受了什么惩罚,都是奶娘恩威并施,大事化了。
“闻风,你给我站住。”老爷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的茶杯哐当响,手指着沈亦寒,敞着嗓子骂,
“狗娘养的东西,知道害怕?还请奶娘?你三岁没断奶么?奶娘多大了,你还折腾她老人家。滚过来。”
沈亦寒腿脚终于利索了两步,麻利的走到爹娘跟前,
端着讨好的笑,
“爹,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您也别骂这么难听,我可是将军府的外孙,您这狗娘养的不是拐着弯儿骂老将军么?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光明磊落,又是直愣子,让他知道您在背后这么骂他,还不提着长枪,带一对人马,掀了咱这丞相府么?”
沈大公子嘴皮子利索,继承了老丞相嘴碎的本事,寻花问柳的时候,能把姑娘说的含羞怯笑,恨不得以身相许。他把这没皮没脸的耍赖劲儿,用在老爹身上,可怜老爷子向来是以理说人,对付这赖皮子劲儿竟一句话回不上来,气的肩膀直哆嗦。
还是老夫人麻利,拿起手边儿的棍子直接打在了沈大公子身上。
沈亦寒也没防备,老夫人下手向来不含糊,那手劲儿跟军营里的兵头有的一拼。疼的他一个咋呼窜起来,嘴里边直嚷嚷,
“娘,孩儿错了,您轻点儿。”
沈夫人站在原地儿连抽了五六下,被沈老爷给劝住了。
“夫人,你身体不好,不易动气,不易太劳累。”
沈老爷瞪了不孝子一眼,扶着夫人坐下。老夫人动了气,又累了筋骨,不由的咳嗽了几声。
沈亦寒自觉有愧,挪到母亲身边,帮着母亲顺气,声音放柔了说,
“娘,孩儿错了。您别动气了,被外公知道,非把我扔军营呆到年底了。”
老夫人睨了他一眼,问,
“错哪儿了。”
沈亦寒一撩衣摆,正跪在父母面前,手往脸上一抹,立马正经的人五人六,
“七月十五,七巧佳节,本是郎有情妾有意,约着游湖赏灯的节日,我出去玩闹,本无可厚非。但自从陌姑娘来了,她身子三天两头出幺蛾子,府内人仰马翻,正是需要孩儿主持大局,不该撂挑子不干,图自个儿安乐。”
知儿莫如母,老夫人这是听出来,他在明里暗里埋怨他夫妇二人把这陌姑娘太当回事。每次她犯病全家大小围着她转。
老夫人叹了口气,压下火气,放缓了语气说,
“陌灵竹是你父亲故交之女,十年前受人之托代为教养,因一时疏忽,让她流落风尘,你父亲重情重义,从不失诺于人,唯有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愧对故人。两年前终辗转找到这姑娘,她身世凄苦,又……”老夫人一时语塞,说不下去,顿了下道,
“我沈府收留了她,就是沈府小姐,你是沈家大公子,就要担待照应。你平时如何顽劣我不多加干涉,但若是再像这般薄情不懂世事,我穆紫青就没你这儿子。”
沈母这般一番说辞,沈亦寒玩世不恭的脸色终是收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严肃样。他有意回话几句,但向来说话没两句正经的,一时也说不出像样的保证话,只好嫣儿吧唧的弱弱回了句,
“知道了。”
沈母一个摆手,让他起来。恰在此时,王太医过来,回复姑娘的病情。沈亦寒本想回避,沈母一个眼神,让他留了下来。
王太医躬了下身,道,
“丞相大人,姑娘本有旧疾,又体寒羸弱,可能是这段时间天气多雨潮湿,她身子骨引起旧疾。再加上……”王太医欲言又止。
沈母淡定的说,
“王太医,但说无妨。”
“姑娘郁结在胸,情绪压抑,又不思饮食。怕是不得好。”
送走王太医,沈相夫妇换来了一众仆人,挨个敲打了一番,众人领会了意思,侍奉这位外来的陌姑娘越发的上心谨慎。
打发了众人,沈相着实不放心自己的混账儿子,不得又是一个时辰的耳提面命,让他少去烟花之地,要把陌姑娘当做家人,妹妹来待。若是再有不当之处。非家法打断他的腿不可。
沈亦寒五更天才被放回自己房内,心有戚戚焉。想起与陌灵竹第一次见面,她端着一副傲娇冷面的范儿,嘲讽一句,
“原来丞相府的大公子,真是这般放荡纨绔,文不成武不就,生生折辱了沈穆两府门楣。”
陌灵竹,风尘十年风雨路,靡靡之音也出娇羞才女。你这般傲娇,是我沈家欠你不成。
沈亦寒郁闷不已,硬是辗转难眠到天明。
二 各有心思起争执
“小姐,太医交代您要多走动走动。夫人说,要是想出去散散心,有公子陪着去。现在正是三月花开的好时节,要不我们邀着穆姑娘一起,可好?”
陌灵竹斜倚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寥寥竹子,淡淡的说,
“我性子喜静,不爱那热闹场。先前是误入风月场所,强颜欢笑,辗转人前,看尽那些世俗人的嘴脸。想来是物极必反,再让我到人前,东扭西捏,拿腔拿调,我怕是做不自然了。”
香巧把一杯茶送到她手中,劝慰着,
“姑娘怎可这般作践自己。沈相和夫人这两年尽心为姑娘张罗,为姑娘赎身,又取回原来的名字,认祖归宗,还大宴宾朋,收了您做义女。这沈府上下,谁敢怠慢了您。”
窗前绿竹,四季青翠,傲雪凌霜。
十年红尘多舛,我已是下贱坯子,怕是辱没了“灵竹二字。
“把我的琴拿来。”
沈亦寒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想起母亲的交代,寻思着自己得装出个兄长样才好。陌灵竹大病,他该走一趟。
他换来闻风,询问着,
“上次,我打赌赢来的《未凉》的琴谱拿来,给陌灵竹送去。”
“公子,这琴谱是您周转一年时间才打听在太傅手里,又费心设计他家公子骗来的。您不是打算给穆小姐的么?怎的,要给陌姑娘了?”
“怎么说话的,能是骗么?我常年混迹赌场,赢他那个草包多容易。穆冰兰那丫头从小舞枪弄棒,为了柳家公子,硬要学什么琴棋书画,东施效颦。这琴谱给她是糟蹋了好东西。”
沈亦寒不再多说,转身就走。闻风紧跟着,小声嘟囔,
“那您费心费力的得到琴谱,本就是为了陌姑娘不成?不该呀,您和她不是向来不对付么?”
沈亦寒脚步一顿,回身一脚踹到闻风身上,
“滚。”
沈亦寒入了陌灵竹的院子,心情就一下子沉静下来。
假山流水,游鱼虾嘻,翠竹成荫,琴声缭绕。
绕是他多年流连万花从,也从未有这般舒适的感觉。像是脱离了尘俗,琴声空灵不缺情意。
禹州半月楼头牌花夜姑娘,琴色两绝,无人能出其右。京城如意馆,满花楼,姑娘身姿曼妙者甚多,却无一人有花夜姑娘这般出于红尘却不染世俗的空灵气。
沈亦寒多情又无情,他放荡不羁,与红尘女子交友谈心,尊之敬之,从未有鄙视不屑之色。仗着自己那几句酸文烂诗,信手拈来几个风流韵事,哄的那些小姑娘笑脸吟吟。哪个不是说他沈大公子性子好又大方。偏偏陌灵竹看他不顺眼。
“沈亦寒,你来做甚?”
琴声骤停,陌灵竹冷着脸,直言呛声。换做平时,沈亦寒直接就怼回去。眼下他刚听了人家一番人间难得的琴音,老爹的话如雷在耳。他收敛了脾气好声好语,
“妹妹身子不适,兄长前来探望。”他觑了对方一眼,见她面色更冷了一分。面上讪笑着,
“也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他递给闻风一个眼神,闻风不情愿的上前,把琴谱交给了香巧。
陌灵竹看到《未凉》,脸色才稍微好看些。沈亦寒立马讨好的说,
“我听母亲说,《未凉》原本是陌家夫人收藏的,我机缘巧合得到,想除你之外,无人再能弹出这琴谱的精髓。”
沈亦寒干巴巴几句话交代完,也不知要说些什么。看着陌灵竹,她肌肤胜雪,容颜俏丽,双目含光,冷面冷语的,眉目间多了一分英气。又多日卧榻,又添了几分娇弱。
陌灵竹客套话还没说出来,沈亦寒又急忙说,
“过几日母亲要到国寺上香,你也去吧。寺庙后院有一片花草,三月芳菲,想来也是一处僻静不错的好地方。”
陌灵竹摩挲着手里的琴谱,神色一敛,说,
“好。”
沈亦寒喜上眉梢,道了别,转身就走。身后陌灵竹冷言道,
“沈亦寒,两府重担你想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他衣袖中的右手,不自觉的握紧了些,神色掩在阴影中,语气冷淡了许多,
“陌灵竹,你心思过重,对身体不好。我爹娘多次敲打我,让我好生宽慰你。我看你先学着莫管他人事吧。丞相府也没禁你足,整个京城谁人不知你是丞相的小姐,谁不知沈大公子带兵遣了半月楼,掀了满花楼,如今,谁又敢在外肆意议论“花夜”的名号。你自困圄,心神疲劳,当真是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么?”
沈亦寒回头,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放在那一片翠竹上,笑的很不自在,
“陌灵竹。你名字很好听。”
说完,就转身走了。
闻风觉得自家公子就是好心被驴踢,真是白白糟蹋了一番苦心。心里替公子不值。
闻风双手一抱拳,躬身对陌灵竹说,
“公子十一岁,被刺客伤了右手,自此拿不得笔,握不了枪。好不容易练了左手的能耐,能文能武,丞相和将军都对他寄予了厚望。谁料想,两年前,又被人暗算,用相同的方式伤了左手。曾也是年少风雅,鲜衣怒马。如今公子说,人生多舛,自在二字才是难得。又何必汲汲名利。公子如是这般,才宽慰了两府二老。您不知详情,又怎能以外表来评判我家公子。”
闻风一股气说完,心气儿才稍微平缓了些,平时公子没少督促他认字读书,如今能像模像样的说出这番话以实属难得。
不敢抬头看陌姑娘,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了,就撒腿跑了。
让公子知道,非让他睡草房不可。
陌灵竹眉头微蹙,咳嗽了两声,香巧立马上前扶着她进屋休息。看姑娘神色不好,询问是否要请太医来。
陌灵竹摆手让她直接下去了。
斜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她拿起《未凉》,一页一页细细的看。
幼时记忆零零落落,记不得多少。但娘亲的一首《未凉》却是记忆深处最鲜明的,她的琴音才是技盖天下,人间难寻。
三 昔日纨绔意买醉
京城如意馆和满花楼本是京城公子哥们流连忘返的地方,姑娘多,会逗趣儿,还能解了深夜寂寞。
禹州成的半月阁花夜姑娘被邀到满花楼接生意,人未到,名声先打了出去,貌塞西施,人比花娇。一时明动京城。公子哥们都盼着花夜姑娘的初场。
谁知在花夜姑娘抵达京城的前一晚,沈相大公子竟然带着一众穆家门将,浩浩荡荡的把满花楼给掀了。
花夜姑娘的老妈子遣人来问,不知两人是谈不拢还是怎么的,沈公子又不辞辛苦跑到禹州把人家的半月阁给祸害了。先是打发了老妈子,又遣散了一众姑娘,还细心的安排了每位姑娘的去处。
京城公子哥们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把这事捅到了丞相大人那,还被一封折子直接告到了御前。皇上意思意思砸吧询问了两句,念叨着少年俊郎多情痴。就嘱咐丞相府好生安置花夜姑娘,但也不可废了礼数。
老丞相承了陛下隆恩,大张旗鼓的把花夜姑娘接到了府内。正在大家鼓掌高兴沈公子抱得美人归的时候,丞相大人又尊了礼数收花夜姑娘为义女。
这一番折腾下来,大家都觉得沈公子是劳心劳力废了银子,败了名声,也没得到美人儿。竟一时成了个大笑话。
沈公子一月未出丞相府,被传丢了面子里子,这是躲起来了。
然后,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公子越发的纨绔了,但凡在京城热议花夜二字的,沈公子就带着人明目张胆的把那些人揍的爹娘都不认。下到地痞流氓上到尚书公子,一概棍棒伺候。
京城自此再无人敢提“花夜”姑娘了。
这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传说中的纨绔沈公子此刻正在如意馆买醉。身边两个狐朋狗友,兵部尚书之子柳文清,还有太傅之子凌沣。
柳文清一手支这下颚,一手把玩空酒杯,嘴里噙着两分笑,
“亦寒兄,你在这痴情买醉,陌姑娘也不知晓,你好歹在她面前拿个痴情不改,非卿莫属的模样。在这伤心又伤情的,怪可怜的。”
沈亦寒趴在桌上,一手还死死扒着一坛子酒,听着柳文清的嘲讽,嘴里嘟囔了句“狗娘养的。”脚上却去踹坐在旁边的凌沣。
凌沣利索的一个抬脚闪过,狠狠的瞪了柳文清一眼。
凌沣话不多,向来能动手不动口,沈亦寒曾将嘲讽二人,是投错了胎,认错了爹。兵部尚书的儿子应该如凌沣这般才是,武功好,话不多,像个先锋。
柳文清倒像是在诗词歌赋里浸淫已久的浪荡公子,寻花问柳一把好手。
凌沣见不得自己的兄弟这般伤怀,难得的开口,
“陌灵竹和你在禹州初见的时候,你俩不是挺投缘的?”
“对呀,郎情妾意,浓情蜜蜜,我和凌沣都觉得你俩一拍即合呀。”
柳温情酸起来让人鸡皮疙瘩掉三层。
沈亦寒听了,抬起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傻笑两声,抓起酒坛往嘴里送,咕咚几口下肚,一股子火辣辣的劲儿窜上来,喉咙呛的厉害,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他自嘲一笑,“她问我,可知其意。”
“初次相见,不知我是沈相之子,尚能吟诗作对,谈论古今,踏春寻花,好不惬意。后我奉父命接她入府,却被冷眼嘲讽,‘公子身有两府重责,怎可留连花柳,不问功名?’”
他顿了顿,握在酒坛的手攥的死紧,
“也罢,我生性放荡,自由惯了,追逐名利者,怎有我这般逍遥自在。”
柳文清神色暗了几分,
“亦寒,何必如此。”
沈亦寒一个巴掌拍在柳文清的脑袋上,差点让他磕在桌子上,真是作惯了的人正经起来就遭了报应。
柳文清一把揽过沈亦寒的肩膀,神秘兮兮的在他耳侧说,
“我给你个礼物。”
沈亦寒:“???”
凌沣:“……”
柳文清抬起沈亦寒下巴,让他往台上看。
一楼台上一位身着红衣长裙的女子,手握长剑,悠然起舞。
女子蒙面,一双灵动的眼睛,大而炯神,眉宇间的英气瞬间击中沈亦寒伤了的心。
沈亦寒不大记得是怎么被柳文清推搡着上了台,自己又是怎么就,一手握着姑娘不盈一握的小蛮腰,一手握着姑娘的纤纤玉手,含情脉脉地带着她一起舞剑,脚步不稳,手上却招招带风。
风尘滚滚儿女情,抵不过芙蓉暖帐,一夜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