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教书,只不过从小学来到了中学——彩云三中。十五年了,你依然习惯称自己的职业为教书。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你至今没搞清楚,当今社会到底需要教育者赋予下一代什么样的人格。是能写会算,左右逢源,既不让老师和家长失望,也不会脱离社会群体的功利型人格呢,还是精神独立,是非分明,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奔放的高贵型人格(高贵也只是你自己下的定义)?这是一个传统纠结。作为语文老师,你曾经这样比喻:前者就像精研很多作文选后写出来的有肉无骨的作文,后者像阅读大量文学名著之后写出来的骨肉丰满的文章。两篇都好,但二者有明显的差异。前一种作文能得高分,但很难触动到读者;后一种文章却有可能被判低分,因为它不一定合阅卷老师的胃口。第二个原因也许是客观的,从上到下,从家长到社会,都只能看到教学成绩而无法考察你的育人成果(当然,这本来也做不到量化的评价,就连教学成绩的量化都不算很科学)。
你住在老教师宿舍的三楼,端坐窗口就可以看到整个教学区和运动场。窗体是木制的,这是已过时的样式:红漆窗框(被风雨剥蚀的漆皮像死鱼身上晒干的鳞),细木条钉镶的玻璃,合页固定的两扇对开。偶尔一阵风吹来,哐啷一声,会震碎你的某些深邃思想——深邃往往经不起折腾。如果以镂空糊纸的传统门窗算起,这是第三代式样,中间有过雕花窗框搭配玻璃的过渡。现如今家家户户新盖的楼房,窗体一律都是铝合金滚槽的样式,搭配上花花绿绿的瓷砖,煞是俗艳。更可恶的是,瓷砖图案永远是劣质的花开富贵、松鹤延年之类,对联被长年固定为“迎福”和“纳财”的主题。对于去到哪儿都喜欢欣赏人家字画的你来说,这仿佛是灵魂在受刑。为了保护自己的审美情趣,你只好努力逃避着与这些图案文字对视。所以偶尔随伙伴去村里闲逛时,你的心情始终要比别人沉重一点。这种矛盾被你收藏在两句打油诗里:
山清水秀牛粪臭,鸟语花香巷道脏。
你们学校的校舍恰好集中了后三种式样:对面的逸夫楼(教学楼)和与之平行的综合楼属于钢窗加混泥土地板一代;你所在的老宿舍楼属于木窗加水磨石地板一代;与它一院座落成“马蹄形”的新宿舍楼是铝合金窗加耐磨地板砖一代。就在教学区后,和篮球场一顺排开的两幢学生宿舍,也因建盖的世间时间差而男生楼是铁门配钢窗,女生楼是防盗门配铝合金窗。有趣的是,教师宿舍是论资排辈地分配新旧楼,学生宿舍则延续女生优先入住新楼的分配原则。新旧对比,鲜活地把时代变迁和校园建设发展的步伐镌在窗体上。要不是已属危房的首代教学楼被拆除,那栋砖木结构的楼板房,更添一份岁月的沧桑——楼里响彻过当年你们自由欢快的笑声。这是一所当地最早的完全中学。
你最记得楼板中结疤脱落的洞眼,不管在谁脚下,都有抑制不住在课堂上偷看楼下情景的冲动,有时候丢点小东西搞个恶作剧什么的。甚至有人能自动屏蔽了眼前的课,而专注于听底下低年级的课,就当复习了。古有匡衡凿壁借光,你们来个低头偷光。当然也有徇私情的同学来借座一观,如果洞口刚好能看到他心仪的小女生的话。此楼如今仅存遗迹,一块散落着碎石子的空地——你的母校虽因缓步改造而显得格局散乱,但依然保持着三面被河塘包围的多边形半岛状。地理老师说它有点像山东半岛。如今崭新的砖墙护卫着半岛,只有一道大门直通外面的乡村公路。
操场上新装的两副篮球架下,围聚着许多上体育课的学生,这是他们一周中最快乐的时光。自从大力普及素质教育以来,那些原本象征着一部分素质的音乐、美术、劳动等课程,现在的学生却很难像你们过去那般自由地得到熏陶了。甚至在课程设置里也越来越稀缺,直至消失。你突然伤悲,这所堂堂的县级中学,却没有一个专职的艺术教师(原本有,也因教师编制不足而改上其他文化课了)。你读初中时,低矮而密集的小平房中,时常飘荡出音乐老师悠扬的琴声;美术课上,老师摆在讲桌上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一个个附着在学生粗劣的画画本上……这一切已然消失,那位曾经是你音乐老师的前辈,如今却捧着一本厚厚的政治课本,匆匆步入沉寂的课堂。不知他是出于无奈呢,还是乐意与时俱进。
立冬后的冷风摇曳着老教学楼遗址上的两棵树,那是不知什么年代里被哪个劳动班级悄然栽上的老桉树。沙沙作响的桉叶颤抖着它几十年来的孤独和冷漠。
天尚未透明,教学区亮了一夜的探照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学生们匆匆汇聚的暗影越缩越短。六点十五分,环绕着教学区跑三圈的早操开始(因为操场跑道不够长)。虽然身着统一的蓝底白条校服,但脸上各自不同的倦容和匆匆用冰水洗漱后的不修边幅,甚至干脆不洗脸以争取多躺一分钟的懒怠,清晰可见。从起床号响起到替换成早操进行曲,间隔只有十五分钟。噼啪零乱的脚步声响彻校园,飞出墙外,直至飞到周边村民的耳朵里成为梦幻。这声音仿佛是在愤怒地宣告昨夜那个美梦结束得如此悲壮,而新一天的拼搏即将拉开序幕。年青的学生多么渴望惊醒后,看到的是母亲的微笑和周末的暖阳。三十分钟后,小早读的铃声将响起,而在这半个钟头里要做的事有:排队打早点、洗碗、上厕所,值日生还要打扫卫生区域和教室,为了不被学生会扣分只能放弃吃早餐。如果稍有落后,还得随时警惕校长和政教主任鹰一般的眼。
你也有很不愿与之对视的东西——翻飞的白色垃圾和成堆的剩菜馒头随时想要挑战你的视神经。楼道里,阴沟中,树脚下,花台内,一堆堆一块块,无声地诉说着农村孩子在家庭教育中,卫生习惯养成的缺失,以及学校常规管理的艰难和值日生劳动的艰辛。当然也没少警示明眼人,自从农村家庭经济收入稍稍提高之后,自从国家大力增加农村寄宿制学生生活补助之后,也自从独生子女和留守儿童数量急剧上升之后,早已摒弃节约美德的学生们,那惨不忍睹的暴殄行为是如此之恶劣。
话又说回来,没等铃声响起,极负责任的老师们早已等在教室门口,准备守早读了。你强作严肃的面孔上,扭曲地压抑着不时袭来的哈欠,以消解昨夜遗留的困倦。那双洗过冷水脸也未能使血丝消退的眼,紧紧盯着仓促赶来的,惟恐不能赶在铃声停止前进入教室的学生。铃声过后,齐胸高的楼道护栏后,偶尔出现几个连续起伏的人头——又有几个倒霉蛋未能幸运地追上铃声悠扬的尾音而被罚做深蹲。接下来就是雷打不动的四节课,无一例外地安排着语数外理化等所谓主科。从小学到中学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音体美等艺术课程永远无缘享受旭日的温暖。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古训振聋发聩,哪能让此等“无用”学科占据宝贵的学习佳“晨”呢?这样一想,你也就释怀了。
四节课中间有个传统节目——课间操。但因为场地有限,只能高年级做着无聊的广播体操,初一新生继续环绕着教学区重蹈那杂乱的旋律。为什么说“无聊”呢?这是从学生的动作上看出来的,就像广播里的音乐声突然招来了无数苍蝇,而且平均地飞在每个学生脸前,于是他们都在统一地做着驱赶苍蝇的动作。当然也有不怕苍蝇的,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在第三四节课之间是眼保健操,那是学生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用双手护住眼睛,偷偷打盹的好时机。你也随着节奏揉揉自己疲惫的双眼,静享背景音乐,中间有段间奏实在很美——你每次都能脑补一个阳光沙滩的画面,女主轻盈的动作撞开最柔软的时光,迎面送来灿烂的微笑。如果实在看不下去部分学生往眼睛里揉细菌,你会走过去帮他们找到正确的穴位。
十一点五十五分,踩着下课的铃声,人流一分为二。离家近的学生,佩戴着学校专门制作的出行卡,接受门卫大叔毫不懈怠的目光洗礼,理直气壮地走出大门。你稍微关注一下就能发现,人群中夹杂着几双怯怯的眼睛,那是没有出行卡却想浑水摸鱼,溜出去开荤的调皮鬼。幸运的话,也可以随便用一张饭卡瞒天过海,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在门卫的审视中慌神而露出破绽。等待他的将是无助的罚站,算是为出门的学生送行。直至他的班主任出现才能得以脱身,但一场劈头盖脸的语言风暴当然少不了。其余大部分学生则是向着餐厅冲锋,那里有他们自认为并不可口的饭菜。
你的思绪回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的你们一周六天(那时还没有双休这回事),每天三餐都在学校。早餐馒头,午餐晚餐都是一饭一菜,其实就是一份汤菜,而且几乎是半学期青菜,半学期白菜,偶有土豆、包菜或萝卜。间隔一两个月有一顿肉餐——回锅肥肉片。平日里唯一的荤腥恐怕只能算漂在汤上的未洗净的蚜虫。你们常自嘲这是许仙才过的日子——青白相伴嘛,也由此创造了一个新的歇后语“三中的学子——一青(清)二白”。所以,要是能碰上哪个同学家里操办客事,一下课就三朋四友的邀去蹭饭,哪还在乎什么礼义廉耻的。也少不了偶尔跷课跑到附近山头,生火野炊,烤着在周围村子里顺手“牵”来的果蔬,甚至是被主人家忽略在外的老母鸡,放肆地恶补你们馋坏了的脾胃。此时很不要脸地回想起一件十分愧对古训的事:有一次,你们几个同窗浪友又在馋虫的驱使下,谋划着如何解决肚子问题的事。附近已无合适的目标,却不经意地瞥见校园一棵老桉树下蹲着一只老母鸡,正在扒拉着什么。不管了,先下手为强。结果,这条不知为主人贡献了多少鸡蛋的可爱小生命,就这样变成一锅清汤鸡消耗在你们这些馋鬼的肚腹中。之后,在一位高年级老教师沮丧的唤鸡声响彻黄昏时,你们才恍悟自己所造的孽。
忆起这些儿时的丑事,你也会脸烧得慌。如今成为教师的你,确定是不可能容忍学生有如此这般劣迹的。现在的学生可真幸福!在餐厅里风卷残云之后,擦擦嘴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那杯盘狼藉都让餐厅工人收拾。接着他们有一小段短暂的无所事事,因为起床后直至下晚自习就寝之前,宿舍楼的门是不开的。不言而喻,是为了避免午间宿舍管理盲区的安全漏洞。其实是有监控摄像的,不过只在宿舍楼道里——纯属摆设,从来没有发挥过任何实际作用,以至于摄像头本身所应具有的威慑作用都因此被淡化,甚至消失。这就像警察的配枪,如果长期被明确没有装实弹,其威慑力还不如不配枪的警察,因为后者的实力更具有隐密性,犯罪分子不敢轻易挑衅。你后来才听说,因为学校资金有限,但管理上又急需,于是上面统一采购了一批监控设备。结果质量不过关,很难回放不说,画面还极其模糊。你特别不喜欢“上面”这个词。只要是个中国人,一提到“上面”,没有人会抬头看你说的上面有什么东西,恰相反往往会低下头颅,沉思领会,好像你说的“上面”其实是在下面。
在中午将近一个钟头的休息时间里,如果是个积极而负责任的学生,还是有很多作业应该做的。否则一不小心,晚上的自习又被同样负责任的老师毫无余地地安排满了,无法完成作业,只好等着第二天的狂风暴雨来临。如果是值日生,仍然得在这段时间里把清早所做的工作再重复一遍,甚至更多,因为午休时会有专门的学生会成员来检验他们的劳动成果——被扣分,罚扫!别以为这检查只是形式。之前说过的 “上面”来检查也许可以只看看文字材料,或值周老师自己检查也可能睁只眼闭只眼,省得自找没趣。但学生检查学生不同。别看他们平时乱丢垃圾成为习惯,检查卫生时可不马虎,专挑死角用手摸,有灰,扣分,没得商量!于是聪明的值日生们也学会了专挑死角死命擦,其它该认真打扫的地方倒可以随便点。
午休,顾名思义就是午间休息,当然也可以呼之为睡午觉——教室粘贴的作息时间表上清晰地打印着“13:00-13:45午休”字样。但其实是摆设,或者说是写在纸上的理想主义。就在旁边与之相呼应的课程安排表上,也清晰地在五个工作日的午休横栏里填入了五位任课教师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任“主科”的教师。你很明白,那些负责任的老师不会无聊到傻看着学生闷头大睡,而不让他们做点什么。因此,这段连大树上的鸟儿都会犯困的时间里,起伏着一片壮观而又低沉的背书声。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正在值周间歇抓紧午睡的你——75班班主任。呈现在矇眬睡眼前的是一张挂着眼泪的脸:“李老师……哦呜呜……她们打我!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