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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哪里遇到冯唐的?
2023年8月10日20时15分,灯火通明的高崎国际机场,宽阔的玻璃窗,一架川航的飞机,空桥上印着巨幅的工商银行广告。我分辨不出机型。休息大厅的椅子坐无虚席。一个光头男人坐在自动人行道的外侧,一个黑色箱包,手提电脑。他微闭上眼睛,脖子上挂了件牛头玉,或许包里还有枚半圆的鱼纹玉,脑袋靠向那个不断移动的扶手,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女孩儿静立在自动人行道上,低头盯向手机,一条白色的耳机线自然而然地垂过耳边,垂过飘逸的黑发,一路向下延伸,延伸向她瘦削的诱人的臀部,小巧的蔚蓝色坤包,小吊带,黑色七分裤。我也昏昏沉沉,又累又乏。我们都在候机,他应该坐哪个航班呢?迷迷糊糊我在打盹,我在胡乱揣测。或许我们同一航班,都是前往广州。倏忽之间我想到了在龙门县作家协会遇到的另外一个人,彭怡:他们都是秃顶。2017年9月的一个炎热的午后,彭怡出现在东门路,人高马大的他穿件白色碎花短袖上衣,靠近脖领的两颗纽扣懒散地解开,隐约可见的胸毛,不断起伏的大肚腩,听不懂的南国之音,彰显懒散的人字拖。他所经之处必然留下一团稀薄无害亦无益的影子。彭怡是龙门县颇有名气的边缘作家,写散文,写小说,偶尔也写古诗词,做乜该是他的口头禅,《湘西文艺》曾刊登过他的一篇文章,《月夜游塔山公园》,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家伙。眼前这个光头男人与彭怡有几分相像,只是小了两号,不那么粗犷,反倒有些精致,穿件黑色套头衫,左腹部一片偌大的白羽毛图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和他并排坐在自动人行道的外侧,一长溜凸起的护档,冰凉的地砖,国内几个机场室内温度都是这样低,再多的人也阻挡不住一股清冷气息的阵阵袭来。几分钟前我刚刚和老婆通过话。老婆提前生产了,生下一个儿子,这是我匆匆结束探亲之旅,赶回广东的缘故。
“是吗。”他半笑不笑地回了句:“或许,我有张大众脸吧。”
我注意到他手里那部没有翻开的书籍,浅粉色封面,《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注1】,一个女孩儿曲线婀娜的后脖颈。我心里泛赶忙阵阵妖娆杂念。
“我读过这书。”我瞟了眼它,说道。实际上我并没读过。但是我知道这书,也知道它为什么要把封面设计成浅粉色,一种商业运作,一个噱头罢了。
“是吗,”他眼神里闪过一道光:“你感觉写得怎么样?”
“还行,挺有意思的。”我含糊其辞道。
我迅速百度了下,看到朱裳这个名字,甚至看到了乙醚春药案和温润之美这两行字。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我不假思索道:“但是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是龙门县作家协会的,”我想给他看照片,但是翻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他在那座小县城颇有名气,他有篇文章发表在海上级刊物上,而且听说他的一位祖先曾经是云南总督。”不过,我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彭姓总督的名字,一个古怪的名字【注2】。
于是,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陷入沉默。有那么几分钟他在接电话,哈切搭巴,搞七捏赛,西蛤一杂,发毒得晕,一顿吴侬软语的输出【注3】。又一个女孩儿走过,牛仔低腰裤,短得可以省略的白色小衫,粉嫩嫩的肚皮,肚脐上还挂着一枚装饰物,左上臂的蝴蝶刺青,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腻人的脂粉香。蛮嬁样的小姑娘,腰细得令楚灵王也忍不住上下其手,我的眼睛自然也被粘在上面,直到她走远,消逝,如滴水洇在纸上,扩散到意识深处,久久萦绕,制造出诸多不可能的幻想。穿着中式制服的清洁女工推着灰黑色垃圾桶走过。他挂断电话,划了几秒钟手机,不耐烦地瞟了眼检票口处的电子显示屏。又一航班晚点,滚动的信息。过后,他平静下来,打开手提电脑,移动鼠标在桌面上寻找什么。
“总是晚点,可能是台风的缘故。”我半是自言自语地讲了句。杜苏芮后面是卡努,大朵大朵的乌云被召集。我的担忧随之增长。我没能赶上老婆的生产,这次呢恐怕又赶不上老婆与儿子的出院。老婆剖腹产,儿子早产,他们由我丈母娘一家陪护照顾。
“是呀,”他应了句,放下手里的有线鼠标,眼神里突然生长出某种饶有兴趣的光:“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我在努力思索。
“这书是我写的。”
“你为我写过序?——偶像呀,你是我的偶像!”我迟疑道【注4】。迟疑后是激动,两者接踵而至。一部伪书中侃侃而谈的杜撰与真实。我的神哪,这可真是李广难封,什么易老:“你离开不二堂了,来开文学交流会?”说出口后,我才感觉这问话太唐突。莫名地我想到了一个日期,1986年4月3日。不过,显然他不以为然。或者他认为我这人还蛮有意思,所以才肯与我交谈。
“不,到公司述职,我被调任了。”他平淡地说道,接着眼波荡出光,补充一句:“看吧,许多事情都不合乎情理。”
我们是同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才会有许多共同话题。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一部伪书这个桥梁。他在微笑,一种认同及秘而不宣的微笑。他胸前那块牛头玉在晃动。这微笑显然将我们与周围的人区分开。我们是同类,也是异类。我渐渐地不再诚惶诚恐,视线不自觉地瞟向他手里的书。十八岁出门远行,我们都有过迷惘无措的十八岁,深陷迷茫困惑的海。有那么几秒钟,我还自惭形秽地担忧他会问我一些创作上的问题。除了那一墙藏书,一墙陌生人的著作,我还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对此,他显然并不关心。他只是简单且心不在焉地问了句那个与他颇为相像的光头男人,也就是彭怡。我瞥了眼电脑屏幕,一份文档正打开着,满屏密麻麻的小字。甚至他对他也不甚关心,听到彭怡的名字表情漠然,虽然脸颊上还浮现着笑,但属于应付,属于礼貌。我暗自琢磨,是否让他为我签名——能签在哪里呢?我不自觉地盯向他脚下那本粉红色封面的书籍,犹豫着是不是太唐突了。如果能够如愿以偿,我可以吹好久牛,可以把书摆放在书架上最明显的位置。恍惚间他还问了我喜欢读什么书,现在喜欢读书的人少了,大家都喜欢划手机玩游戏刷抖音,包括他自己。我绞尽脑汁,想出几篇文章,什么双梦记和梦的解析,接着不知怎么话题一转,他又谈论起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个绵密饶舌的娘们儿一样喋喋不休。哦,他在跟我说那个充满着大大的拆字、汽水、防空洞、自行车的老北京,那个被高楼大厦占据,面目全非的大都会,那个总是吸附他灵魂的阿蹦吗?抑或他还说了他的轻度抑郁,每天要靠服用药物入眠,偶尔借助酒精和吹水?哦,一个侃侃而谈的北京土著,一个经过西洋文化洗礼的同胞,一个有所成就的资本家,他曾经和那群浮躁的学生去过天安门吗,还是他不曾赶上呢?而我,只是被动倾听,就像一头意外闯进瓷器店的熊,内心里局促不安,脑子里浮现一个妖娆的女孩儿,心里巴望着早点结束这次对话。恍惚间他笑了,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静:
“知道吗,其实迄今为止,我一直对自己的创作不满意,除了正在写的这部书,我已经快写完了。”
我打着哈欠困惑地瞧向他。
停机坪上不时有飞机起降。一队空乘,空姐空哥拉着制式行李箱排队走过。一个孩子在不停吵闹。一对情侣在各看各的手机,他们的行李靠在一起。远处,卫生间附近,一群人聚集,他们是同一个旅行团的,导游举着小旗站在漩涡中心。
或许他窥破了我的心思,才会再次转移话题。他靠近我,神秘兮兮地贴在我耳边说:“而且,初稿就在这里,在电脑里,你要不要看一眼?”
是后面这句话激起了我的兴趣。我抑制不住兴奋接过他推过来的手提电脑,按照他的指示捧着它走向不远处的那根柱子。手提电脑即将没电了。看来他很信任我。他吩咐我一个钟后过来把电脑还给他,同时他把那本书,《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送给了我,一个流畅的签名,我依稀分辨出那个龙飞凤舞的冯字。或许那不是冯,而是海,也不是两个字,而是三个字。柱子四周有三个插座,一个黄毛小子蹲在那里玩王者荣耀,他用的是鲁班七号。我手忙脚乱地插上电源,蹲在黄毛小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点击文档,立刻沉浸在阅读之中。
我没看到标题。或许它隐藏在那串星号后面。页码标注着67页,大约七万字左右,最适合读者阅读的篇幅,其长短也是最能够体现作者功力的。主角是一个叫做魏虻的女孩儿,二十三岁,某师范大学毕业,中学教师,班主任,喜爱写作,渴望一作成名。故事开始时,魏虻已经被抑郁圈囿在一套住宅里,一个叫子矜的男人频繁来探望她。慢慢地一些固化的印象涌进脑子,破碎的玻璃茶几,红色鱼嘴鞋,红色坤包,蔚蓝色丝巾,锯齿餐刀,一幅赝品雨中女郎,苍蝇,墙上的血渍——它们正在构成另一个闭环,时间之环,叙事之环。文章里不断出现另一个女人,依兰还是隐身于叙述之外的人物?显然魏虻病得不轻,依赖药物才能摆脱不断挤进空间的幻觉。
俨然这是一部病理小说,用词晦涩,需要不断反复阅读才能理解每句话的意思,才能理解下一句到底想要表达什么。阅罢,就像是刚刚坠入一场没头没尾的春秋大梦。我没读过冯唐的其他文章,一篇也没有,所以不清楚他原本的风格是什么样的,但是这篇甚是先锋,细密的叙事,朦朦胧胧的氛围,时光似是而非地流淌,反反复复,昏昏暗暗,就像是脑回路清奇的神经病患者的口述,不经意间给人造成悬疑与悬念。凡凡种种,我这个幸运的读者不禁瞠目结舌,感到叹为观止。
读罢,掏出手机,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我慌忙起身拔下电源,合上电脑,走过去准备把它交还给他。他睡着了,眼睛紧闭,光头向后仰去,靠向自动人行道扶手,嘴巴半张,唇角流淌出一行黏液。我不忍叫醒他,再加上航班又纷纷晚点。我轻手轻脚地将手提电脑放在他腿上。他轻微动了下,手搭在电脑上,我松了口气。
时间既慢且快。我在候机厅又等了近两个小时,前后去了三趟厕所——我一紧张就会尿急。前两趟回来时他依旧在假寐,或许他睡着了,坠入绵长的梦乡,或许只是休憩,不想再被打扰。第三次,我转到自动人行道的另一侧,老位置上还是那个大光头,只是行李箱换了,怀里依旧捧着手提电脑。须臾他动了下,原来他已经睡醒了,正在看电脑。我转过去,吃惊地看到另一张面孔,蓬松的胡须,疲惫不堪的眼神。
“咦,大作家呢?”我不禁狐疑地瞧向那台电脑,武断地认为此光头是个窃贼,只是不能充分肯定。
“不,我是牙科医生,不是大作家。”此光头笑答道,他开口露出几颗银灿灿的牙齿矫正套。
恰在此时,航班陆续恢复。大家纷纷提起行李箱排队等候,倏忽之末他消逝在人丛间。两个钟后,飞机降落在白云机场,我搭车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次日返回龙门县城。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象着丢失手提电脑后焦急万分的他,想象着被他责备的瞬息,唉,唉,这真是做醋醋不成,做酒酒酸;想象某一天当当网或京东出现他的新作,那时我准会买一本收藏,就像收藏那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就像收藏那些龙门县本土作家的作品。当然,如果他的手提电脑真的被窃,他准会报警,警察会调取监控,按图索骥地寻找到我,但是没有,什么也没发生,我不过是庸人自扰。回到龙门县城,忙忙碌碌,儿子转眼满月,又转眼百天了,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哪怕刻意搜索。直到一天,突然刷到一段抖音,头发花白的余华双手合在腹前侃侃而谈,他提及自己的抑郁症,提及莫言在《活着》那册书的扉页上签下余华两个字,提及一个令他忍俊不禁的梦。梦境里他坐飞机旅行,航班因天气原因晚点,在候机大厅等待时一个家伙凑过来搭讪,他用手提电脑里的一篇假手稿成功地欺骗了对方,那个人自称业余作家,提着电脑再也没回来。
“这可不是什么炒作,我们总会张冠李戴,并且乐此不疲。其实那手提电脑也不值钱,旧货市场花了我五百不到,”末了他嘲讽道:“所以我也就没报警,毕竟五百块钱就考验出人心,也值了,何况那不过是一场梦,但是它过于真实,真实得让我产生错觉了。何况在梦里我还给他的一部书做了序,白白吃了人家一顿美食,只能称赞他写的书很不错,这也算是交个朋友吧,毕竟吃人家的嘴短。”
于是我沉默了,进而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似乎也坠入一个绵长又绵长的梦境。
(广东省龙门县城,2023.11.16)
注释:
【注1】《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冯唐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12月第1版)。
【注2】指的是彭冣(冣,音同最),云南总督。
【注3】浙江海宁话,与后面的‘牙科医生’、1986年4月3日相呼应。显然‘我’把冯唐和余华弄混了。
【注4】指冯唐为《一部伪书》做的序(《杜撰与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