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根和道庸这次相逢,离上次已有八年。道庸比国根小六岁,国根没道庸文化高。国根差点初中没毕业,道庸却读了大学。道庸说,当他第一次见到学校,痛哭了一场。因为他这所大学太差了,差不多就是个野鸡学校。
两人虽出生同一个县,却打小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对方的存在。国根在外打工,道庸在上大学,机缘巧合,两人在一个论坛上认识了,才知是同乡,后在一位诗词界耆老的邀约下,两人一见如故。
道庸有一种愿望,弘兴诗词。国根起初为了泡妞,而自学诗词。其实两人天赋不高,才力褊小,只是在已经不知诗词为何物的一百年之后,有两个年轻人不追潮流追古董,在他俩的乡县,在一群退休老干部中间,无疑是特出的。偏偏,又只有这两个年轻人走平水韵,即时谓古韵,与老干部们走得新韵有些差别。观点上,两人反对老干体,性恪也出奇相似,都好酒,又都不善饮。国根两杯下去不知天地日月,道庸若半斤便乾坤崩裂,翻江捣海。
耆老认为他俩有古人之风,吹捧他们的创作可“追唐齐宋”,誉为本县诗词界“双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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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把酒言欢,确切说不在耆老席上,而是在国根落魄异县,而道庸还在异县读书时。他乡逢故人,人生一大幸事。道庸租一间房,自己开伙。那天下雨,樱花将谢,国根休息,去找道庸,美其名曰造访,实则是蹭酒。
道庸厨艺不差,整了三两小菜,备上一壶酒。道庸边酌边说,今天尝尝我从老家带来的小籽酒。要知道才十斤,不是你来,我还真舍不得拿出来。酒酣耳热之后,两人慷慨陈词,论文谈道。山南微雨,深夜将阑。犹见客楼细檠,点亮长夜,不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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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灵舒原本的字,不是灵舒,只是那一年,他在诗歌上小有所成,在风格上与他另外三个老乡:徐照,徐玑,赵师秀很近。作为主战派,水心先生因韩侘胄北伐失败,遭奸佞弹劾,便辞官回了老家永嘉,以讲学为生。一时间,“永嘉学派”与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三足鼎力,水心先生名闻海内。水心先生在诗歌创作上标举晚唐,反对江西派。翁灵舒和他另三个老乡在创作上类于晚唐,又都是永嘉人,水心先生便力推四人,以作反“江西派”旗帜,说“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又对四人亲语:“自古四灵: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汝等四人,可谓我永嘉四灵也。”四人受到一代大师如此提携,个个感激涕零,于是便都改了自己的字。翁卷改字灵舒,徐照改字灵晖,徐玑改字灵渊,赵师秀改得最为哑然:灵芝。由此,“永嘉四灵”名满江湖,被炒作得俨然成为一派宗风,产生了“永嘉诗派”和稍后的“江湖派”。
翁灵舒很珍惜这份殊荣。毕竟他出身低微,一直渴望有所作为。早先也和别人一样,想考官。不料却没考上。作为农民,读书不是容易的事,一次失败,便再也没经济能力出复考。只是翁灵舒爱读书,虽名落孙山,却也一直对诗书孜孜不倦。同乡人都笑,你注定是个泥腿子,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做点生意,冶些产业,好歹也是个有钱的地主。你看你的同学翁发,这几年捣卖田产,都有万贯家私,哪像你,手持一卷书,东游西荡,穷如乞丐?
对方说得在理,翁灵舒也不否认。可他始终不服气自己会一生庸碌无为,为此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诗歌创作上。十年如一日,勤学研读,面对诸多前代名家,他时常自惭才力有限,又无人指点,不能窥探李杜堂奥,使诗艺达到臻境。为了学诗,他选择比较容易掌握的晚唐体作为入门的途径。为此他也花了不少精力和时间,终有所成。如今能被一代名流称许,太不容易了,他岂能不珍惜?为了响应“永嘉四灵”的旗帜,他放弃了本来他颇为擅长的古体,而专攻五律为主。哪怕这并非他所愿,只怪成名不易,成功更难。
因为同为四灵,他和同乡徐照成了好朋友。如今认识已数十年了。现在夜雨寒窗,茅舍之间,豆灯微暗,粗蔬淡酒,两人喝着。
灵舒,听说你去求见某大人,如何?
别说了,灵晖。我们这些没有科举功名的人,走哪儿都不受待见。
不是水心先生介绍的么?
不济事,毕竟如今老师不在位了,况我出身卑微。别人虽然看他的面子,终究不会看我的面子。
你翁灵舒如今也算个有名气的诗人了,连江湖派领袖戴复古都对你刮目相看,怎么会不受待见呢?
咳,一码归一码。若你我生在唐朝,可以凭诗歌谋求一官半职,学那郭震,李白,孟浩然。可在本朝,诗人还算什么?山谷如何?一代宗师也只穷其一生。东坡如何?名满天下了,却因一个乌台诗案连脑袋都险些搬家。南渡以来,放翁当推诗人第一,又如何?还不是一生不受重用!他们天纵雄才,一时无两,且还不如一个有二顷田的小地主过得大方,那我这样一个布衣小诗人又能算什么?
徐照为之怅然,好久才说话,灵舒,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诗人都是死了才值钱,身前算个屁。说实话,承蒙水心先生抬爱,说咱们是永嘉四灵,其实你我心里明白,凭我们岂可与唐贤比肩?我们诗风狭窄,也就那样了。你我已不再年轻,还是一介布衣,说出来好生惭愧!我时常想,若我能和胡令能那样擅长补锅修碗,我决不写什么诗来的。补锅尚能养家糊口,写诗连一粒米都换不到!再说你我这样的出身,写诗本来就是个笑话!
翁灵舒点点说,是呀,我年轻时一古脑儿钻在这诗上,余事不问,到了三十多岁才博了那一份薄薄的虚名。原先以为诗人就会受人尊敬,一定会换些功名利禄,哪知道这玩意儿是虚的,连养家糊口都办不到,还白白耗费了许多光阴。你看,我为写诗把头发都熬白了,还是一贫如洗。更恼的是,当初学晚唐,不过学诗的一个过程,我一直就不满其过度狭窄褊短。像赵紫芝说得那样,写诗不能超过四十字,否则就不会写了,这怎么行?古代《孔雀东南飞》,《西洲曲》,《琵琶行》何止四十个字?可是我总为生活发愁,个人才力又有限,想寻求突破,也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水心先生当初力举我们,并非是我们的诗艺达到了向唐诗回归的水平,更多的是为他开创的永嘉学派大造声势,难免把我们夸大了。还是他的宿敌朱文公一针见血,说他是为了标新立异,才选了我们几个小土疙瘩子。可这些话你我不好说,好歹,水心先生对我们是有知遇之恩的。
徐照点头,兄所言极是,我也不满诗只写五律,不好明里反对,私下里还是有所想法的,前些日作了一首《促促词》,是古体,颇得张王乐府之风,而非往常的晚唐体,给你看看?
只听见一阵叫好。夜雨潇潇,豆灯如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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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面时,国根近四十,道庸已而立。两人有些变化,一个满脸皱纹,一个显出富态。国根这十年的人生和十年前的人生没什么不一样,东西打工,到头来两手空空。道庸却在故乡找了一个稳定的单位,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体面,羡煞旁人。
道庸工作的地方在两县交界处,是个小镇,一条不大的街两头穿过,有几个分叉的短巷,车辆行人不多,商店酒楼倒还齐备。道庸在街上最好的酒楼订了一个包间,为国根洗尘。
尝尝,正宗土鸡。还有这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找来的,十年窖酒,绝不是勾兑。
混得不错啊,比我强多了。
道庸打了一个哈哈,你少讽刺我。最近很少见你在网上活动了。
国根说,没精力。写了这么多年,才觉得这没有意义。
道庸嚷嚷,你这话就说对了!诗词不能当饭吃。
国根插嘴,关键是它换不到饭吃。
道庸叹气,是的。早先我还对诗词充满梦想,想办那么一份刊物,觉着这辈子能编辑一本书,不求名闻全国,能记于县志,传于后人就满足了。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国根问,你好像有一年没见写什么了。
道庸吞了一块鸡,是哟,我如今要写很多文案,每天忙得腰酸腿痛,竞争又激烈,我只好把这些放下了。现在都快不会写了。
国根说,嗯,生活最重要。
道庸叹道,是呀,人间莫过挣钱好,天下无如吃饭难。
国根沉思片刻说,当初耆老说咱俩是双子座,不过是锥子里拔将军。他致力于地方特色的文化,为一个中华诗词之乡的名号而到处鼓吹奔走。其实咱俩算什么?论水平连三流都算不上。实在是我们县没什么这方面的人才,年轻人就更少。别说我俩追唐宋,我看追当代都难。
道庸摇摇头,这些都是虚的。如今诗词几乎没人看,都被排除在文学之外。一个憋脚的白话诗人可以称作诗人,可创作诗词就算真追唐宋了,谁承认你是个诗人?没有官方机构,没有正规刊物,前段时间有一个诗词作者将自费出版的诗词集拿出参赛鲁迅文学奖诗歌类,你猜怎么着?没有一个评委懂平仄粘对!你说诗词有什么用?我是看穿了,诗词只能业余当个耍子玩一下。
国根问,难道我们就这么荒废了?
道庸说,今天不谈诗词,我腻了,来,吃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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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照说,灵舒,你我都快老了,不能光这样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翁灵舒仰天一叹,想我翁卷也曾雄心万丈,也写过“壮士耻无名”的豪言,孰料此生庸碌,徒有虚名!罢了罢了,家中还有几亩薄地,数间茅屋,当归隐田园,以此终老。
徐照默然。
翁灵舒回到老家的山中,种了几亩稻亩,住着几间茅屋。虽寒伧了一些,倒不失是个去处。偶然兴来,还是忍不住他诗人的性子,吟风诵月,玩弄不已,最后以《苇碧轩集》传世。
按,翁卷,字灵舒,南宋诗人,永嘉四灵之首,以布衣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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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夜渐深更。国根和道庸大骂诗词没有用途,没有出路。我俩这么写一辈子,还只是个人名!两人说。还不如扫地的,还不如去当小姐,两人说。若是可以重来,我宁可去学搬砖,而不学这无用的东西。两人说。
不过,咱们好不容易聚一次,要不唱和一下?不为求什么名利,只为彼此的兴趣,道庸忽然转口说道。
行,你说写什么?国根有些醉了。
就以相逢为题写一首七律?
行,七律就七律。你先写,我步韵。
还是你先写,我步韵吧。
行,我先来就我先来,三天之内交作业。
那我恭候大作。
饭后道庸到旅馆开了一间房,又和国根小聊了一会儿才回单位去。道庸走后,国根一边琢磨着诗句一边进了洗浴间,对镜子一看,发现他的头发已偷偷地白了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