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祥老爷子赤身裸体地躺在死人堆儿里。
死去的人都套着整整齐齐的寿服,一个个的眼睛都闭的很紧。老爷子腿脚不好,很费劲儿地爬了起来。但同时,又觉着脚轻飘飘的,不用使劲也能朝前走,那感觉就像血压飙到一百八一样。
天蒙蒙亮,院子里的菜东倒西歪地躺着,这怎么还没人收呢?换做以前,它们早该出现在早市儿上了,老爷子寻思着。
前边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多人,这大半夜的都不睡觉干啥呢?孙女儿也来了,孙女儿不是在读大学吗?说着,老爷子朝着正屋走去。屋里摆放着一张木板,板子上是自己,这是我吗?老爷子不禁愣了一下,想伸手去摸那被寿袍和铜钱米粒覆满的自己,搂了把空。
“我这苦命地哥哥啊,还没享到福就走了——啊。”是小妹在哭丧。
“爷爷…对…对不起,上回来你还叫我韭菜炒鸡蛋…韭菜是韭菜,蛋是蛋,分开炒才…才好吃。”孙女儿一边抹鼻涕一边哭。
一大家子都在说自己过去的事儿,这感觉就像自己家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祥老爷子背着手,摇摇头,这场景他熟,他给人办过葬礼,那个人还是他儿子,老爷子的思绪像风一样刮过了小儿子死后的日子。
“小二能干,要是他没走啊,我这些年也用不着这么累咯,他妈也不至于早早地就痴呆了…”就像他老是跟认识的人提过的一样,他喃喃自语这些事儿,但这个时候,谁也听不到了,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在缅怀他呢!
他寻思着,前两天儿干嘛来着?前两天自己还跟大队的会计打过照面,每个月的滋补钱还没给。总是说我爱争,因为点儿钱老是吵吵。话谁都会说,但我不去要,谁给我孙女儿攒学费啊。老爷子想掏根烟出来,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啥都没带。
而现在坐在面前的,正是孙女儿——她不爱说话,口里一直念念有词,像是在念:阿弥陀佛。这是要送我到极乐世界呢?老爷子想哭,却没有眼泪。“我知道那是好地方,可我不想去啊…”但一如既往,没人听到。
天渐渐亮了,哭丧的、鞭炮声、丧葬乐接二连三地响起来。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的时候,老爷子突然被惊的一激灵,想起来怎么回事儿了。
星期一那天凌晨三点多钟,下了场小雨,突然降温,硬生生地把四十多度高温的钢都酷暑拉成了二十多度。湿冷湿冷的,他像往常一样从床上爬起来,下一步就是开着小三轮车去卖菜。可泥地实在是太滑了,他刚走一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多年的滑膜炎复发,关节开始隐隐作痛。
老爷子心生悲凉,无助感突然袭来,风把树叶吹的飒飒作响,空中没有云亦没有月亮。他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不管是儿子的死还是媳妇儿的疯,都熬过来了,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就过不去了呢!他带着压抑的心,爬上小三轮车,还是去卖菜了。
这一去,再醒来就搁死人堆里躺着了。
外边儿太阳快出来了,他不能在这里能呆太久了。看看周围,墙上还贴着一大幅画,这是他孙女儿去年考上大学时回来,给他画的,他可喜欢了,一直贴墙上,舍不得揭下来。他想带走,可是碰不到,摇摇头,算了。
他爬进灵车,跟着送葬队伍向着火化场去了。
奇怪的事儿发生了,他突然听到了孙女儿的心里话:她一直在重复…‘爷爷,人间不值得,我不值得你喜欢,就像人间。’祥老爷子一时很恍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到了火葬场,排上队,老爷子看着自己那因为几天没动弹就缩小了一半的躯壳化为灰烬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扇门,他有点儿好奇,反正也厌倦了这些哭哭啼啼的人,于是他走了进去。
他的腿突然不疼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站路边的,这不正是小儿子和媳妇儿嘛!再次回到这里,脑子开始逐渐清醒,迷雾开始散去,清晰或模糊的思绪都有分寸地开始施展起了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