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似乎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聪明与冷漠洞悉着世态,通过一个个细腻而真实的故事暗讽人性的鄙薄,深情而毒舌,有点狂妄自负却又傲娇得恰到好处,柔软细腻却又犀利残忍。《面纱》的写作得益于但丁诗句的启示,书名源于雪莱的Sonnet,这段《炼狱篇》压抑而悲伤的故事加之十四行诗中的恐惧和绝望奠定了整本书的基调。所以《面纱》不是一部乱世佳人,毛姆的初衷也不是歌颂爱情的伟大,而是通过凯蒂的视角揭开浪漫面纱下婚姻爱情的平淡庸俗,人性的缺陷在其笔下真实到可怕,毫不留情。
“喂,等到你返回人世,
解除了长途跋涉的疲劳,”
第三个精灵紧接着第二个之后说道,
“请记住我,我就是那个皮娅,
锡耶纳养育了我,而马雷马却把我毁掉,
那个以前曾取出他的宝石戒指并给我戴上的人,
对此应当知晓。”
-------但丁《神曲.炼狱篇》
Lift not the painted veil which those who live
Call Life: though unreal shapes be pictured there,
And it but mimic all we would believe
-------Percy Bysshe Shelley
风情万种的凯蒂肤浅势利,愚蠢轻佻,赶在妹妹结婚之前匆忙接受细菌学家瓦尔特的求婚,并随之迁至香港。与虚荣张扬的凯蒂不同,瓦尔特生性孤僻,内敛而深沉,按捺不住婚姻的寂寞无趣,凯蒂愚蠢地与香港助理布政司唐生偷情。在认清唐生胆小怕事又狡猾轻浮的真面目后,凯蒂被迫答应和瓦尔特前往霍乱横行的湄潭府,在那与世隔绝的死亡之地,凯蒂看尽苍凉逐渐摒弃了内心的浮华,而此时,瓦尔特却不幸染上霍乱离世。回到香港后,憧憬洁净单纯生活的凯蒂却未能抵抗低贱欲望的再次诱惑,重新依偎到唐生的怀抱,她自责,悲伤,绝望无力。在逃离香港途中,母亲意外过世,只是亲人间感情的寡淡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的悲痛,甚至在父亲眼中凯蒂也未曾看到失落难过,而是一丝轻松自由,恍然明白父母的婚姻至死方才成就了彼此的解脱,一如瓦尔特和自己。故事的最后,重生的凯蒂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修复了和父亲的关系,带着希望和勇气与父亲远走他乡。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无比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就和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每每读到这段瓦尔特对凯蒂的表白便唏嘘不已,极为聪明冷静的瓦尔特总是竭力掩盖自己的聪明才智,努力迎合他打心底里轻视却又深爱着的妻子,这份高度隐忍自制的爱是如此地纯粹,在沉默中安静无声。而此时的凯蒂却在为自己和唐生的爱感到骄傲,为瓦尔特如此低三下四地爱一个女人而愤然藐视。面对凯蒂“你为什么鄙视自己”的质问,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一生只为凯蒂一人孤独悲凉,至死都还爱着她,在生命的最后,瓦尔特喃喃呓语:死的却是狗(出自《挽歌》)。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和对自己无奈的讽刺,本以为自己是那个救了狗的善人,却最终发现将凯蒂带入湄潭府这个阴谋地的是自己,借此折磨她的是自己,在临死前凯蒂全心全意求他原谅时,瓦尔特幡然醒悟,自己早已成为狗,不再是善人。我的内心始终纠结于此,毛姆为什么非要置瓦尔特于死地呢?但如果故事的最后死去的不是瓦尔特而是凯蒂,那么,在湄潭府一起死去的应该会是瓦尔特的爱情吧?时间是永恒的坐标,谁也回不到故事开始时的模样,这段阴晦纠葛的光阴终会老去,就任他消失在时光的隧道罢。
再次读《面纱》,深感人情凉薄似纱,寂寞空洞,孤独的痕迹无处不在。深情的瓦尔特是孤独的,这份孤独在岁月深处落地生根,如影相随。湄潭府只是自己绝望深处的牢笼,关着不忠的妻子和自己悲愤的心,藉以寻找解脱和安宁,只是与世隔绝的环境和高尚的工作也不能使其释然,他的死孤独哀怨。愚蠢的凯蒂是孤独的,这个美丽却庸俗的女人从来都未曾爱上任何人的灵魂,和唐生的交往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和虚荣,和瓦尔特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屏障,即使在修道院与其他修女做着同样的事工,依然发觉自己的格格不入。宫崎骏在《天空之城》里说:我们的孤独就像天空中漂浮的城市,仿佛是一个秘密,却无从诉说。在这个不好不坏的时代,我们是否也曾像瓦尔特和凯蒂一样,始终在孤独地等待,等待那一道和煦的阳光照在我们内心的荒芜之地,摆脱孤独寻得安宁。
当凯蒂自告奋勇要去修道院帮忙,藉以救赎自己内心的悔恨时,修道院长说:“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中。当你忘记了对宁静的渴求时,宁静就会降临。”故事结尾,凯蒂终从死亡回到了生活,从背叛回到了盼望,摆脱了内心的荒凉,回归宁静,也再次印证了“有一天,当爱和责任汇合在一起,恩典就与你同在”。而瓦尔特拼尽全力医治异国的霍乱病人,但这伟大无私的善举背后却是深深的怨恨和冷漠,所以,他的心每一秒钟都如同活在地狱里,无法从上帝那里得到救赎,没有喜乐没有盼望。赎罪是毛姆惯用的主题,而救赎有时候的确是以死亡的形式临到,等待死亡,也许就是为了等待复活。
或许《面纱》是毛姆试着回归基督信仰的一次尝试,信仰作为人跟神之间的一个永恒约定,是舍弃旧我开始全新的生活,上帝的爱,温暖而完整,它能填补我们内心的所有孤独和不安。愿所有在黑暗和孤独中的人们都能走上这条安宁之路,找到心的归宿,摆脱内心的荒凉,安放心灵的那一隅宁静。
“Kehrt doch um zu mir, und werdet ruhig, dann werdet ihr gerettet! Vertraut mir, und habt Gedult, dann seid ihr stark!”(“得救在乎归回安息,得力在乎平静安稳”以赛亚书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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