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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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农村开始杀猪,准备过年。

当年,广袤的中国农村穷困潦倒,一般人家喂不起猪,过年也没猪杀。

我清音大姨,也是我外公家,生活在偏僻山区一方夹皮沟,名野牛沟。

我外公姓瞿,沟里近20户人家,几乎同宗同族,都是最初一家分出来的。与外面农家不同,年年户户杀过年猪。不是不穷,就仗山高皇帝远,自食其力,苛捐杂税鞭长莫及。

杀猪那段日子与正宗过春节可以同日而语,气氛热烈。荤素大碗蒸几笼,肠肠肚肚煮几锅,周边瞿家下午早早聚到杀猪户,大人喝茶烤火聊天,小孩打打闹闹,晚上堂屋围几桌,痛痛快快打牙祭。

这也是当年野牛沟春节前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野牛沟婆婆妈妈媳妇呀的是外姓,瞿姓女子嫁出去姓瞿,嫁不出去留沟里当老女子也姓瞿,男人仅个别上门赘婿及后人为外姓。

瞿氏前辈是打老远来的穷苦人,浪迹野牛沟租种大户田地维持生计。那个年代,这类偏僻地域多处于无政府状态,谁开荒谁拥有,就看有光顾人想不想得到,勤不勤劳。不知瞿家那代心眼活,顺势而为,悄悄垦置起归己的一亩三分地,几代接力,到我外公上面两三茬,抱了大西瓜,切片分家,分租时也多了分私家田地。不愁饱肚,勤了翻山越岭大老远下山,背挑些余粮野味草药什么的,换些土布棉花或弄些日常生活用品,生活也越过越滋润。

又不知哪代兴了喂猪、年前杀猪,彼此互请吃喝。祠堂当事儿协调,先杀后杀岔开日子,排定顺序,哪天哪家杀猪,哪家作东,杀猪海吃便转了起来,到大年三十前才各家自个忙碌单独团年,高高兴兴,春节拉开序幕。

冬去春来,山里黑得早。上桌开席,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桐油灯——后来多半改为洋油灯,即煤油灯,那个夜晚比平时添了几倍。

这天,轮到我外公家杀猪,晚上客亲坐好,唯独不见我清音大姨人影。

我清音大姨十四五岁,小荷嫩花朵,一双大眼晴,山里女居然与大家闺秀一般,皮嫩白里透红,笑露一对酒窝,身材匀称,是整个沟里数得着的美人坯子。

“音妹——,大女——”

我外婆屋前屋后扯喉咙喊,也有亲戚帮到喊。

山风呜呜,狗儿吠叫,偶尔传来四周林子几声鸟啼,时还传来回音,就没我清音大姨半点声息。

“死女子不晓得跑那去了?!”我外婆回屋气呼呼地告诉我外公。

有亲戚担心:“不会生啥子意外吧?”

漂亮女儿,父母宝贝疙瘩。我外公开始着慌,抽出嘴衔的烟杆,从稳坐的主人位站起,赶紧对几桌客人作揖:

“大人些,快、快,烦拿麻杆在周围帮我找找大女娃子?!”

麻杆即向日葵杆杆,晒干后点燃可当火把照路。

我清音大姨是我母亲姐姐,中间隔一个弟弟,我们喊舅舅。舅舅比我母亲大六岁,姐姐又比舅舅大五六岁。

野牛沟坐落在当地最高峰尖尖寺山腰,地处重庆下川东长江一侧。当时,离所辖县城最近的衙门所在地,翻山绕林各有一条山路、水路,距离均达几百里。

尖尖寺原名尖尖峰,海拔2000多米,峰顶不尖,上面较平,地盘几十公顷,中间冒座尖溜溜的小山包,故而得名。清同治年间,佛门围绕小山包修一座寺庙,包顶耸一座九层塔楼,入顶内才见巍峨。从山下百里小场镇洞鹿坝修来一条蜿蜒曲折石板路,两边苍松劲柏,林茂枝密,沿途幽静。

历代主持均为高僧大德,香火熏出名声,“峰”字渐渐被“寺”字取替,俗称叫了“尖尖寺”,渐渐红火,与外界也多了联系。

碧空如洗,站在尖山包塔楼远眺,高原雪山清晰可见。低头俯视,长江婉如头尾不见一条泥巴色长飘带。

瞿家赖以生存的野牛沟,名不见经传。进出必经的羊肠小道,蜿蜒十多里,归入石板路,道便好走多了。上爬去寺庙单边仍十几里。小时候,我清音大姨带我母亲一般孩子沿途采花结果,没少上去看稀奇。

起初,我清音大姨背我母亲,三四岁后我母亲便开始自己走。山里娃从小硬朗,打得蛮,两三岁到处爬,再大点四处野。

每次上山顶,沿途总会采摘好看花朵,编成环,不分男女,戴头上,或发上别几朵。我母亲觉得我清音大姨更加好看,像大人们讲得仙女。冬季下雪,他们一般不出远门,呆沟里烤火,最多串串门。

我母亲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说过,晓得那个时候人小啷个浑身劲鼓鼓的,就不觉得累。

去了山顶,一帮孩子也不乱跑,含吸指头,痴望一阵檐顶雕梁悬挂飞铃,听风叮叮铛铛刮出的悦耳声响,然后溜进大殿坐我清音大姨旁边或后边,听奇妙的梵音。

我母亲舅舅是沟里第一个上门女婿,亲上加亲,妻子是另一瞿家女儿。他们往我外公家沟对岸。我母亲舅母吃斋敬佛,我清音大姨有事没事爱去对岸泡她身边,可能受影响对玄门那阵就略知一二。

我母亲他们纯属稀奇、新鲜、好玩。

清朝被推翻,一些有识之士推波助澜,掀起教育救国潮流。野牛沟周边实行保甲制,开始长臂管理。三四十里外的梅子坝保甲管辖野牛沟。那里建起一所四年制保小,即现在的村小。乡公所洞鹿坝离沟百十里山路,办了一所六年制中心学堂。

新学堂接地气,较适合当时贫穷落后的国情。偏僻山区,只要交学费,不限年龄,来去自由,可以随时入学退学,插班跳班;交不起钱,细粮抵学费也可以;离校近走读,远可以住校,只是得多交点钱或细粮……挤垮了不少死板的私塾。

我外公虽是地道的山旮旯农民,但曾经下山读过两年私塾,学过裁缝,打的一手好算盘,算野牛沟见过世面的能人。对家族的最大贡献在于说服众老及同辈:窝在深山老林种田种地再有吃穿不算出息,走出崇山峻岭去城里干点名堂,才算光宗耀祖;再穷也得让子孙后代学点文化,知书达理。

这种想法对野牛沟瞿氏家族及后代有相当大的影响,以致于不少后人真出人头地,到城里有了作为。

保小开办,起初没人气。我清音大姨十一岁,是女娃儿。我外公毫不犹豫,嗨唑嗨唑把谷子挑到到梅子坝,送她首批就读。芝麻开花,一读就节节高,到三年级成绩一直名列学校第一。毛笔小楷字写得工整漂亮,送洞鹿坝中心学堂展示过一次又一次。

不过,我外公仍不属于新潮人,重男轻女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三兄妹中,打我舅舅,即母亲哥哥出世,我外公就分心爱他胜过我清音大姨。年年给他做生摆席。而我清音大姨和后来出生的我母亲,从没享受这种礼性。我舅舅七岁生日那晚摆几席,我外公还当场大声宣布,春节一过就送他去洞鹿坝中心学堂直接住读。

我清音大姨马上读四年级,上保小剩最后一年。读书上学堂使她长见识,懂事成熟许多,早有去中心学堂读书的念想,便有了想法。

从不做生,年年给我舅舅做生,她没说长道短。但这次下来几次缠我外公,提出也要转中心学堂读书。

“老大,你去,堂二姐、堂二哥也得去……”

我外公三兄弟,他是长兄。自从父辈带他们分家出来另立锅灶,他便成了当家人。两个兄弟成家也有后代,大人小孩十几口同吃一锅饭。我外公操心,啥事都得拿掐拿掐,一碗水端平。

我外公明显不打算送我清音大姨去洞鹿坝。

第一次,我外公裹着叶子烟,非常耐心,用大家人难揢平来说服我清音大姨:“堂二哥不说了,堂二姐和你一起保小都读不得,去洞鹿坝更读不走,白白糟蹋粮食……”

我清音大姨说:“各是各,哪个读得就该哪个去!”

“大女子,硬是没听懂哆?我当家,这样易生是非。”我外公搬着指头算账,“亮娃子(我舅舅小名)读洞鹿坝,一年交十多石米,你凑热闹,无论如何得安排大叔家二姐也去,又要更多米,啷个拿得出来嘛——”

我清音大姨低头没说话。

我外公以为说动大女,趁热打铁:“女娃子家识点字,会算点账,过几年嫁个好人户就行了。读书不是松和事,没必要费里费神折腾。读完梅子坝,我教你裁缝……”

倾向非常明显。

那阵重男轻女这类词在农村挺少用,我清音大姨也没听说过。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她却清醒八醒,揣测出我外公的意图。就因为自己是女儿,父亲不仅不要自己读洞鹿坝,而且读完保小还打算不让她再读书。

“爸,我不觉得读书苦啥子,女娃儿读书不松和,我也不想早嫁出去!”我清音大姨当然要抗争,打断我外公的话,睿智地说,“亮娃子那么小,去读书,生活都不能自理,离家那么远,一学期回不来一次,你放心啊?我去,再啷个可以照顾他,帮他洗衣服,洗被子……”

半斤对八两,各不相让。我外公说不服我清音大姨,我清音大姨也说不服我外公。

最后一次摊牌。

我外公黑下脸,蛮横地说:“老子不要你读洞鹿坝你就读不成,再啷个嚼也不行!”

我清音大姨铁了心,毫无惧色:“我就嚼,嚼到去洞鹿坝为止!”

临近过年。

过完年,我舅舅就去中心学堂读书。家里杀过年猪,大人忙里忙外没注意,开席节骨眼上,我清音大姨玩了“失踪”。

我外公心里忐忑不安,还算稳得起,先没自己出去找人,握根竹板,把我母亲两兄妹吼到一起,板起脸问:

“两个死猴儿些,说!老大哪去了?”

我舅舅与我母亲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我外公很少打骂孩子。这次眼看开席,就因我清音大姨突然不见人影,久违的喝酒吃肉不得不推迟。他感到丟人显眼,特别没面子,又着实担心大女出什么意外。他也清楚大女的性格,此时隐隐约约已联想到读书这事上,猜测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与此有关,有意而为……

我外公把竹板在桌子上打得啪啪响,凶神恶煞地吼:

“不说,一个都逃不脱,打十蔑片!”

见这架式,我母亲吓得浑身颤抖。

“我反正不知道,妹儿和姐裹得紧,看她——”我舅舅压根不怕我外公,面不改色,转头看我母亲。

我外公转对我母亲,竹板“啪啪”连连敲桌子:“幺妹,给我站前头来——”

“哇——,”我母亲当时太小,没见父亲这个阵仗,吓得大哭,“我晓得……我晓得……”

她说话早,口齿已经伶俐,赶紧说。

“晓得……啷个,说——”我外公又打一下桌子,“老大哪去了?!”

“姐叫我——”母亲稚声稚气地告诉我外公,“不要告诉别个,找不到人再给您儿说——她去舅妈家吃素去了……”

“吃素?”我外公很是吃惊,“未必刨猪肉(刚杀的新鲜肉)都不吃?”

“她说不吃!”

小孩子都喜欢吃肉。我清音大姨和我母亲亦不例外。

“……”

我外公盯我母亲愣几秒,转身找根麻杆,点燃就朝近岩跑。

我母亲舅妈住在沟那边。

瞿氏家族以前大部分人住在野牛沟底,谷底多次突发山洪,有过深刻教训,才择高而居搬到沟腰平些地方,分散住在两岸。沟岩陡峭,高四五十丈不等,岸下便是梯形租田、自开田地,上谷下谷必须绕来绕去,来往走近个把钟头。最近处直距却不到百米。若无急事,隔沟到最近处吆喝几声,事半功倍,既方便还不多走路,省了时间。

我母亲舅妈是虔诚的佛教信徒,早晚准时打坐念经,诚不沾荤。每次吃刨猪肉,老公孩子去,她留在家,从没破例。

我外公出门碰到找我清音大姨的亲戚们,他们告诉问过对门了,大女确实在舅母家。

“那——不管她了,回去开席吧!”

我外公挤出一丝笑,尴尬地招呼众人回家。

那晚,我外公失去了往日杀过年猪的兴高采烈,闷闷不乐,很少喝酒吃肉,不断过我母亲他们桌这边,给孩子碗里夹肉夹菜。以前,我清音大姨是桌长,给我母亲夹肉夹菜偏多。这次我外公一视同仁,我母亲嘴巴翘起心里还不太安逸。

第二天大早,我外婆唤醒我舅舅我母亲,叫他俩带碗昨晚蒸的扣肉,送岩那边喊姐姐回来。我母亲舅舅昨夜回去带走一条肉,是我外公给的礼性。扣肉早上重新蒸过,冒着热气,我外婆叮嘱两兄妹要看着她吃完,把碗带回来。

我清音大姨招呼不打离家,以吃素挟胁,我外公清楚,就是逼他答应她读洞鹿坝。我外公外婆既生气,又无奈。黑灯瞎火路不好走,大家坐好开席,没亲自去接大女回来说得走,大白天不去接人,还是面子作怪。

吃素,是当地土话,意为不沾荤,引申义为出家。

我清音大姨从小受舅妈影响,舅妈也特别疼她。

那碗扣肉原封不动被两兄妹带回。我清音大姨以此明志:不答应她的要求,坚决不回家,吃素到底。我清音大姨一路咳嗽,把两兄妹送到对岸小路口,还摘两朵好看的野花别我母亲头上。

分手时,我母亲拉着我清音大姨双手摆来摆去,央求:

“姐——跟我们回去吧!不然,爸妈会怪我们!”

“爸不会怪你们,只会怪我,”我清音大姨神色黯然,咳几声,抽出手,抚摸我母亲脸蛋,“回去告诉爸妈,只要亮娃子节后去读洞鹿坝,不要我去,我就把头剃成光头,正式出家!”

之前,我母亲舅妈悄悄告诉两兄妹:“昨晚你们姐打一宵坐,念一晚上经,劝都劝不到。告诉你爸,这样体子遭不住哈!”

两兄妹原原本本把情况告诉我外公外婆。我外婆连连跺脚,不断叹气。我外公盯一阵我母亲头上野花,没好气地说:

“死女娃子,读两天书翅膀就硬了嗦?!胳膊扭不过大腿。拗,拗,看拗好久?!”

很快,胳膊拗过大腿,我外公心软认怂。

一是我母亲四五岁,还不太懂事。童言无忌,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天回来吃午饭,念叨长大也要读洞鹿坝,家里不干,也去舅妈家吃素。气得我外公当即敲她两筷子头。下来细思,觉得不处理好老大的事,以后我母亲和另几房的女娃儿可能真还会效仿。

二是我清音大姨体质变弱,从那晚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山上主持懂医,我母亲舅妈请他下山诊治,差儿子送方子过来,催尽快下山抓药治病。我外公担心我清音大姨身体垮得太凶。

三是主持看病进屋,我清音大姨正念经书,清脆流畅,仅少量生僻字念错或读音不准。主持当即纠正指教不说,当我母亲舅妈面连连夸小施主与佛有缘,承诺只要愿意,便收她为女弟子,培养当诵经师。当年,大山上识字人少,寺庙找诵经师特别不容易。我外公信佛,但不是让女儿读书以给当尼姑。吓倒了。

再就是,年三十快到了,近在身边的家人不一起团年,山里人认为不吉利,背后闲话压死人。

我外公专门下山按药方子抓药,回来和我外婆一起赶去舅子家,承诺开年送她和弟弟一起去洞鹿坝,允诺插班读四年级。条件之一是不能再教我母亲她们坏,动不动也要吃什么素。

我清音大姨自然高兴解了气,当即跟父母回家。

大姐回来,我母亲特别高兴。因为自从读保小以来,我清音大姨闲空时没少教她识字写字、唱歌背诗,还多次带她去保小听壁角、玩耍。

这次,我母亲学乖了,和我清音大姨一块时,才附耳悄悄说以后仍要跟她去洞鹿坝学堂玩。

我清音大姨笑着刮她鼻头:“死女娃子,这么远,你去干啥?也不屙粑尿照照自己……”

我清音大姨确实是块读书的料。

到中心学堂插班读四年级仅仅两三个月,成绩便名列全班第一,读完六年级,毕业考核成绩全校又排第一。

四年级第二期,想家还写了一首五绝《思家》当作业上交。老校长看了,拍案称赞:

“不错,真不错!这般年龄能写出这样的古体诗,发展下去,大山里真能飞出金凤凰!”

音乐老师给《思家》谱了曲,在学校教唱。我清音大姨嗓子也还可以,放假回来又教我母亲一帮孩子唱:

山野满坡翠,

天遥鸟语荒。

梦偎沟壑月,

父母唤孩香。

蓝天白云,绿海青山。悠扬的歌声一天东,一天西,有时早,有时晚,回荡在山间,格外好听……

中心学堂老校长是外省人,原是江浙一带一所县中校长,日寇占领上海后,颠沛流离逃到大后方下川东。落难人才太多太多,粥少僧多,好不容易屈居洞鹿坝中心学堂找到一碗饭吃。

大概思乡情结引起共鸣,对我清音大姨的这首小诗才作出如此好评。

大凡成绩出众的学生,一校之长即使不直接教他们,印象也深。我清音大姨的我绩连同人早在老校长心里挂号,毕业考试完,专门找到她,极力劝她考县女子中学。

县女子中学实际上只相当于如今的初中,学期三年,只收女生。那个年代,新学兴起,尤其乡下的女生多半年龄偏大。我清音大姨考县女中,成绩排第二名,和她一起被录取的学生不少人十七八岁,少数二十岁出头,还有已婚女子。

个个家庭条件尚能支撑女儿读书。

校长也是女的,来自江浙,四十多岁,家里是名门望族,本人是留洋博士,读中学曾是老校长得意门生,丈夫家族势力更大。

老校长闻知我清音大姨是榜上探花,喜出望外,又专门给学生校长提前写了一封举荐信。

“你就是瞿清音啊——怪不得老夫子尽夸你!”报到那天,女校长在校门口候着,见着我清音大姨非常客气,“还是这么水灵的姑娘?!走,随我去办公室聊聊。”

女校长和蔼可亲,拉着她手便走。

教研楼共三层,校长办公室在第二层。她给我清音大姨倒杯水,拉条椅子坐旁边,两人开心聊起来。

聊了近一小时。校长起身送我清音大姨离开,边走边嘱咐她:“来了就静下心,一门心思好好读书。现今世风堪忧,长得漂亮更要自重,保护好自己哟。这年头,城里不比乡下,流氓地痞多得去了。这几年不要急于与男性结触,包括学校的男老师……”

学校有几个男老师,还有当局派来的督导组,有五六名男性。出办公室,校长下意识看看四周,走廊空无一人,压低嗓子又补一句:“特别是督导组那帮人,尽量少接触。”

送到楼梯口,刚要告别,一名军装笔挺的年轻人从楼上下来,转拐看见校长,立即露笑喊:

“小姨——”三步并着两步上到跟前,对校长说,“小姨,刚好有件事通报……”

年轻军官浓眉大眼,身材匀称,个子偏高,精神帅气,瞟我清音大姨一眼,立即吞下后面话,直勾勾盯着她。我清音大姨从没遇到过这样标致的年轻人近距离盯看自己,四目相对,脸一下红到耳根,赶忙低下头。

“哦,少杰,这是新考入我校的探花——”这时,校长向年轻军官介绍,“瞿清音同学,以后——你要尽量关照她哈!”

“你好,瞿同学!”年青军官马上伸手自我介绍,“余少杰。”

“你好,余军官。”校长作介绍,解了我清音大姨尴尬之围,落落大方与余少杰握了握手。

校长接着介绍:“少杰是我侄儿,上尉连副,驻我校督导组副组长。”

“哦——以后请多多关照!”我清音大姨对年轻军官微微鞠躬,然后对校长深鞠一躬,“校长,你们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去吧。”校长点头。

直到我清音大姨下楼淡出视线,余少杰才收回目光。转头,校长双手交抱,刹有介意,似笑非笑看着他:

“怎么,玩世不恭的少杰少爷好像——好像对这位探花姑娘颇感兴趣?”

“小姨,我……我真有要紧事——”

这次,余少杰脸红了。

我清音大姨回去路上却有些纳闷。校长刚给自己强调尽量与督导组那帮人少接触,转眼又把自己介绍给撞见的这位督导侄儿认识,还喊他今后多多关照自己。这不矛盾吗?哦,也许纯属巧合……

“想多了?”

我清音大姨自言自语微微笑笑。余少杰标致的音容笑貌给她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少女的心,天飘的云,柔风拂来,由不由己也愿迎面承受。当然,少男的心像暴风雨,见着心仪的人,恨不得马上淋湿其头皮,入其脑,入其髓。

余少杰对我清音大姨也是一见钟情,从此,铭刻心田,再抹不去佳丽倩影。

那年月,当局为加强对青年学子的控制,初级学校以上都派住有特务性质的督导组,不是军统,就是中统。

大半个中国从抗战到内战,烽火连天十几年,学校侧重军事化管理,所以,军统派驻的督导人员占比偏大。

川东战事少些,驻校督导组更是香饽饽,成员基本上是黑白两道权贵关系人员。大部分县有女子中学,花季少女不上千就数百,形形色色的公子哥儿怀着各自目的,挤破脑袋想钻进来。我清音大姨就读的县女中,督导组属军统系统。但不管军统中统,这类督导组名声都很臭,声名狼藉,常出桃色丑闻,震惊舆论及社会。

我清音大姨就读的县女中督导组长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色狼。

那时川东地下党非常活跃,老师学生中明里暗地有他们战斗的身影,常常针锋相对,揭露这类阴暗,组织群众抗争,伸张正义。

我清音大姨成绩依然出众,校长特别喜欢她,下半学期亲自提议,安排她当了学生自治会副会长。学生自治会实际上是当局的附庸组织,徐少杰负责与他们直接打交道。不知校长有意,还是无意。两人接触增多,好感越来越浓,只是情愫这层纸一时还没捅破。

色狼组长也盯上了我清音大姨,有事无事爱在我清音大姨面前晃动,色迷迷的眼睛盯得我清音大姨不寒而栗。

离期末考试放暑假不到半月。

一天吃过中饭,我清音大姨回宿舍想午休小憩,路上碰到督导组勤务兵,通知说组长和副组长叫她去办公室有急事商量。我清音大姨心想徐少杰在,又在办公楼,并没多想,急忙赶去。

走到教研楼门口,碰到三名熟悉的女老师出来。

其中一位姓李的老师与她打招呼,顺便问:“急匆匆地找谁呀,老师全午休去了,楼里没人!”

“督导组长和余副组长在办公室等我,说有急事。”我清音大姨边说边上楼梯。

督导组办公室在三楼。

“啥子事哟?”李老师回头问,“这个时候找你……”

“不晓得。”

我清音大姨继续上楼,很快到了三楼。督导组长办公室门大敞着。余少杰与色狼组长同在这间办公室办公,我清音大姨来过几次。进屋却没看见一个人影。我请音大姨正奇怪,转身突然看见色狼组长关门,吓一大跳。

原来色狼组长躲在门背后,关上门还拴了内拴。

色狼组长一直站在三楼俯瞰大门外,我清音大姨走进教研楼,随即敞门躲在了背后。

一种不详之兆令我清音大姨倒抽一口气,退后两步,大声问:“余少杰呢?!”

“嘿嘿,刚出去。”色狼组长嬉皮笑脸说,显然在撒谎,说完便扑过去一把抱住我清音大姨,“美人,你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大哥想死你了……”

我清音大姨赶忙推开他,大声说:“请你自重……”

“自重,你对余少杰怎么不自重?”色狼组长厉声说,随后吞几下口水,又满脸淫笑,从衣兜拿出一枚金戒指,抓起我清音大姨一只手,往无名指上戴,“一张小白脸,哪有这些宝贝儿值钱,以后我还要给你送金项链、金耳……”

一张嘴臭哄哄地朝我清音大姨脸上凑。

“谁要你的臭东西?!”

我清音大姨甩开手,戒指“铛”声落地,立即奔去开门,手触握把,色狼组长恶狼般从后面拦腰把她又紧紧抱住,金戒指掉地也没顾。

“救……”

我清音大姨赶紧呼救。

喊出一个字,那家伙腾出一只手捂住她嘴,拼命往办公桌边拖。我清音大姨是山里姑娘,有几分蛮力,奋力反抗。但色狼组长受过特殊训练,更为厉害。没几分钟,半个身子仰桌面上,被色狼组长死死压住。

色狼组长舌头在她脸上乱舔,空着的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重重拍门。

“谁?!”

色狼组长条件反射,回头问。

乘他分神,我清音大姨使出全身力气推开色狼组长,跌跌撞撞跑向门口,用尽力气扭动内手柄,但怎么也打不开门。

我清音大姨用力很猛,色狼组长没防备,重重摔在地上,爬起来又朝我清音大姨冲去。

咔嚓一声,门开了……

“组长大人,你在干什么?!”

紧急关头,我清音大姨拉开内拴,外面人推门进来。

是李老师三人。

犹如晴天霹雳。色狼组长一个急刹车,木偶样定格。

刚才是李老师愤怒地质问。

“我……我……”色狼组长惊慌失措,“找……找瞿同学……谈谈……”

“谈话光明正大嘛!拴门什么意思,还有打斗声——”另一位老师一针见血,“是不是又想耍流氓?!”

“我……我……”

“臭流氓!”

一位老师接住我清音大姨。此时,我清音大姨已略微缓神,回头狠狠骂一句,然后伏在那位老师肩上抽泣。

原来,李老师他们是地下党,已经掌握多桩色狼组长诱奸学生的劣迹,刚才在教研室碰头,下楼准备去校长家汇报。

出门正巧碰见我清音大姨。

“不对啊!早上我在校门口碰见余少杰,他说去局里开几天会……”内中一位老师听我清音大姨说两个组长在楼上找他,出教研楼猛然想起。

“不好,小瞿同学有危险——”

李老师马上警觉。

三人赶紧返回,上三楼果然听到督导组长办公室响动异常,赶快拍门。

李老师毫不客气,大声对色狼组长说:“这件事,还有以前更多龌龊事,你必须给全校师生说清楚。走——找校长去!”

色狼组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坐地上。

校长听了汇报,非常气愤,当场表态支持李老师他们伸张正义。她和我清音大姨一样,并不知道李老师地下党的身份。虽然同意进一步调查取证掌握色狼组长一系列流氓证据,但从自身站位立场上权衡利弊,又不同意马上大张旗鼓揭露这桩丑事。要求李老师他们缓一缓,待她亲自向上反映后再说,答应一定给受害学生一个交待。

李老师他们本意想通过这件事揭露当局重用不法之徒,唤醒更多学生,赶走反动的督导组,自然想得引校长支持,也就同意了校长的意见。

没想到色狼组长阴险狡诈。李老师他们一走,想了一阵,立即抓起座机话筒,恶人先告状。

“局座吗?我呀,女中督导组熊栾伦……”这家伙倒打一耙,报告上司,诬陷余少杰勾引我清音大姨,“我正找那位女生了解情况,关心提醒保护她,却遭到校方斥责,余少杰威胁……”

“余少杰不是来局里替你开会了吗?”管辖这个县的市局在市里,几十公里外,上司反问,“他有三头六臂呀?”

“是,是这样……”色狼组长马上狡辩,“前几天他一直威胁我……诬陷我搞女人……”

“哈哈,老熊啊,谁不知道你号这口——”对方嘻笑。

“嘿嘿——大哥,大哥,彼此,彼此,嘿嘿,你我生死兄弟,熊某我唯大哥马前是卒……就余少杰那小子假他妈正经,”局长与他是一路货色,色狼组长与他交情很深,趁机下烂药,“这小子经常接触的那几个女老师,我怀疑他们是地下分子……”

校长这边关系更硬,当天捅到更上层,第二天上司就亲自坐美吉普来校,宣布色狼组长暂离岗位,带他回市局接受调查。余少杰没回校,在局里同时接受审查。

校长沾沾自喜,突然听说余少杰也被审查,始料不及。想了想,决定暂时观察观察再说,抓座机话筒准备给上层打电话马上又放弃了。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这时,学校突然发生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一名县城走读生不幸怀孕,羞于见人,跳江自杀。死前留有一张遗笺:督导熊组长害我!!!

李老师他们立即行动起来,带领全体师生到处散发告全县人民书,打出巨幅标语上街游行,矛头直指色狼组长,要求当局严惩此犯。我清音大姨手持标语勇敢地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师生们还立下誓言:不立即处理流氓,决不参加期末考试。

县市各界民众闻知,鼎力支持,开始罢课、罢工、罢市……

迫于多方压力,色狼组长受到严惩,降职调到前线。

暑假开学回宿舍,我清音大姨获得意外惊喜,传令兵给他送来一张纸条:

“我在江亭附近等你。少杰”

余少杰返县城升任省立县中督导组长。

县城不大,临江只有一座亭子。我清音大姨一路小跑,远远看见西装革履、帅气的心上人捧着一束鲜花……

天晴柔和,江风缓缓。

那天,我清音大姨与徐少杰漫步沙滩,戏水嬉浪,长江为证,确立了恋人关系。

我清音大姨二十岁,余少杰二十四岁。

转眼两三个月。一群特务突然闯进女中,将李老师等人抓走,我清音大姨是其中唯一被捕学生。当局一直怀疑那次反色狼运动,背后有地下党主导支持,秘密抓捕了不少人。有人叛变,出卖了李老师等人,我清音大姨则为重要嫌疑。

但我清音大姨不是地下党,虽有正义感,懵里懵懂对政治却不感兴趣,遇事基本上不往这方面想,更不晓得李老师他们的理想信念。李老师想发展她加入组织,碍于余少杰是军统特务,没有急于行事。

几人关押在市监狱,半月后我外公接到消息,赶紧下山坐船看我清音大姨,送些换洗衣服。父女俩在监狱见面,抱头痛哭。

余少杰得知我清音大姨被关押,立即动用关系打招呼善待她,但晚了两天。我清音大姨入狱已被拷打两次,脸上身上伤痕累累。不过,通融仍起了作用,第三天及以后,再没提她进刑讯室,也没人理她。

余少杰到监狱看过我清音大姨,专门带了些水果、日用品。他清楚我清音大姨属于无辜,叫她忍耐几天。离开后,四处烧香拜佛、托门子继续解救她。

“爸,您放心。”我外公还不知道我清音大姨已耍男朋友,这次,我清音大姨矜持地仍没提余少杰,只讲有一位非常要好,办事特别踏实的同学,家里势力特别大,到处仗人,正在活动放她出来,“我有预感,要不到几天就会恢复自由。出来,马上打信给您。”

“嗯,有贵人相帮难得了。”我外公也没问男同学女同学,他只盼我清音大姨早点出来,“等收到你打回的信,我一定挑两筐腊肉猪蹄子米面好好报答恩人……”

“爸——人家是外省人。”我外公的话引我清音大姨咯咯笑起来,她好久没笑了,收住笑,略带撒娇声说,“监狱的伙食简直是猪狗食,好久没沾一边荤了,说到猪碲子香肠……怪想吃的。”

“那我——马上去街上买!”

我外公脑袋挺够用,上街买来几大包熟香肠辣猪头蒸扣碗等荤菜,一坛五斤装土酒,装进背篼回到监狱。酒和大半荤菜贿赂给看守,小半带给我清音大姨。

看守得到好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专门安排一间探监室让父女俩相处。

我外公没动筷,抽着叶子烟,看着爱女狼吞虎咽大块朵颐,心不由一酸,想起那年我清音大姨抗争吃素及退回那碗扣肉……忍不住扭过头噗嗤噗嗤眼泪又往下坠。

我清音大姨吃了一些,把剩下肉食带给同监的李老师他们,半个多月来他们同样没沾一点油水。

一月后,李老师等人受尽折磨,戴着脚镣手铐,押送重庆。走出牢房,不屑看守喝斥,顶着鞭抽棒打,鲜血直流,一路高唱《国际歌》……

十几分钟后,我清音大姨无罪释放。她心里极为难受,以至于余少杰接她,不得不带她到就近江边倾泻心中痛苦,开导安抚,然后去码头登船。

在船上,余少杰讲日本人投降近一年了,小姨校长辞职随大流已返回江浙。上司打招呼,哪里来哪里去,很快他也要回江浙地区,问她愿不愿意随去。

我清音大姨想了想,表态:“杰,今生今世,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永不分离!”

余少杰歪头笑笑:“可能还要打内战,我是军人,随时危险哟!”

“我不怕!”我清音大姨盯着他,坚定地说,“有你在,我什么都无所畏惧!”

两人紧紧拥抱一起。

内战开始,我清音大姨和余少杰已在南京。在余少杰的全力支持下,她读完中学又读大学,期间还结了婚。余少杰经常到战地出差,令我清音大姨担惊受怕,但她仍有浓烈的幸福感。

读一年半大学,我清音大姨怀上孩子,只得休学。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狮过大江。

局势很快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腐朽政权精锐部队几乎被全歼,接着渡江战役……摧枯拉朽,南京政府开始溃逃台湾。

我清音大姨夫妇去了台湾,被安置在台北郊区一个废旧农庄暂居。

天有不测风云。

谁料到岛内白色恐怖随即铺开,四处清查逮捕、杀害地下党人。余少杰也被捕入狱,罪名是大陆潜伏人员。

令我清音大姨万万没想到。

余少杰是名出色的地下工作者,为我军战役胜利作出了杰出贡献。抗日战争在江浙逃难前打入敌人内部,单线联系,守口入瓶,从没向身边任何人透露自己真实身份,包括爱妻我清音大姨。我清音大姨一直蒙在鼓里。敌人却不这么认为,几天后受株连也被抓进监狱。

她生了一个小男孩,当时三四岁,随她和丈夫与其他大陆逃来的残军眷属住在一座废弃农庄改建房里。一室一厨一家人,洗澡自己在家用盆,方便去外面公厕。我清音大姨夫妇非常善良,生活虽然窘迫,仍乐于助人,曾给专门打扫院子的当地一清洁大妈捐钱解困。

抓她时,惊动许多人。

“妈妈——妈妈——”

小男孩哭喊着追赶戴上手铐的妈妈。那位清洁大妈赶紧抱住他,用客家话大声朝我清音大姨喊:

“我帮你照几天宝宝,等你出来……”

“拜——托——了——”我清音大姨回头哭喊。

囚车尖啸……

这一去不是几天,而是整整四年,到余少杰案了结为止。

我清音大姨和余少杰分别关押在不同监狱。处决余少杰那天,余少杰的亲友只能在监狱门口痛候,只准妻子去刑场外见丈夫。入狱四年第一次见丈夫面,才知道这也是最后一面。

夫妻俩备受折磨,年纪轻轻,一个满脸胡须,头发脱光;一个白发过半,皱纹满面,两人牙齿被打掉多颗,再看不出昔日金童玉女模样。

此时此刻,他们眼中闪烁的真情依然如故,而且更加深邃。我清音大姨知道丈夫最喜欢看她笑,忍着巨大悲痛,手颤抖着哽咽着抚摸丈夫脸庞,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余少杰几乎同时抚摸着她。两人默默凝视,然后紧紧拥抱。

“音——”余少杰声音沙哑,柔声说,“连累你吃苦了——”

“不——杰,你受苦了——呜呜……”我清音大姨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

“不哭……”余少杰像当年诓她一样,铁链哗哗作响,举手帮她拭泪,吻我清音大姨额头,“泪……挽……挽不回生命……我……想再……再看一眼你笑……”

我清音大姨“嗯”声,抽泣着抬头仰望丈夫,泪水仍八颗八颗下坠。余少杰望着她,不停给她揩泪,好一阵挤出一丝苦笑,我清音大姨也挤出一丝苦笑……夫妻俩再次紧紧相拥,久久吻别……

刽子手把两人强行分开。

“音——我无怨无悔……保重……”

余少杰回头朝我清音大姨说,这是他最后的诀别话,刽子手用布巾堵住他口,手推着他后脑,再没允许他回头……

“少杰……”

我清音大姨当即昏厥。

醒来,我清音大姨躺在余少杰亲属家……她恢复了自由。

我清音大姨坚持与亲属一起替丈夫收尸了结完后事,才回四年前老住处去收拾遗物。

那年,闻知清音大姨被抓,余少杰亲姐姐当即赶到那个废旧农庄,寻到好心的清洁大妈,把小男孩接走。

时过四载,物是人非。

废旧农庄眷属已集体搬迁至另一处新村,老住户所剩无几。门卫全换了,那位清洁大妈也走了。

我清音大姨说通留守人员去了旧居。门上还贴着封条,屋里一片狼籍,地上满是散乱地书报杂物,蒙着厚厚灰尘。曾拥有的一些稍贵重的品物,早已洗窃一空。

我清音大姨仍清理出一些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将就屋里旧皮箱装满两箱,其中像册、日记、信件之类占多半……

我清音大姨到南京后,坚持用毛笔写小楷日记,简洁地记下生活中的恩恩爱爱、点点滴滴及一些平凡琐事,直到被捕入狱那天才被迫停笔。出狱后又续记两本,多是狱中回忆,对丈夫的思念,浓墨记下了与余少杰刑场别离的凄凄惨惨……

每本笔记,扉页写着同一首诗——当年她在洞鹿坝中心学堂得满分,被音乐老师编成歌的那首小诗:

《思 家》

山野满坡翠,

天遥鸟语荒。

梦偎沟壑月,

父母唤孩香。

狱前的日记每本有明显翻动痕迹,有的页面被撕走,有的被污渍弄脏,有的无壳散页,还有数本不翼而飞……估计当年翻箱倒柜搜查人员没放过一本。

随后,我清音大姨重病一场,病好后心灰意冷,不甘寄于亲戚篱下,四处找工作,因是政治犯家属,连连碰壁。又三四月后,她清早吻了已上小学去读书的儿子,便毅然远离,去一座山上剃度,出家当了尼姑。

由于有文化,读书功底深,吃斋释佛很快出名。几年光阴,升为主持,名号响彻一方,随后被东南亚一座名尼姑庵聘去当主持,法号殊梅师太。

本世纪初,台湾一名比丘尼主持到大陆交流,称受师父殊梅师太生前所托,转交几件遗物给瞿家后人,把地址、亲人姓名转告有关方面。有关方面很快找到我舅舅和我母亲等人。随后将几件遗物转寄我舅舅家。我母亲闻讯抽时间几次去舅舅家。

遗物内中有补葺过的几本旧日记和后来续写的日记。我清音大姨出家时精选打包带到尼姑庵,一直封存在岛内库房,出国并没带走。那位比丘尼接任主持,清仓时发现这些物品。此时,殊梅师太刚客死异邦不久。遗物中留有我清音大姨故乡地址等。比丘尼主持是个有心人,这次访问大陆,顺便择优把那包东西带来。

比丘尼主持对接待人员说,这是报答师恩,了却老人家心愿,也是了却自己一个心愿。

我舅舅、我母亲都已是花甲老人,戴上老花镜子翻开那几本日记,那首《思家》小诗本本跃入眼中……

山野满坡翠,

天遥鸟语荒。

梦偎沟壑月,

父母唤孩香。

其中一本日记后页单独有两处小楷补注,看就是我清音大姨的墨迹。一处略为潦草,也许久没摸笔,也许心情不能平静所至,且有大片泪痕。字为:

“1955年x月x日与君别离,天涯断肠,思念无限。”

后一处墨迹深浅不同,落款日期滞后大半年,又是一首五绝:

“入世台明镜,凡尘皆色空。

无相融本相,禅渡阿弥中。”

日记至此日起再次中断。

我舅舅和我母亲推测,前一补注可能是我清音大姨丈夫余少杰遇害的日子,后一补注可能是她看破红尘,削发为尼时所作。

我母亲读省立师范毕业恰逢解放,随即参加土改。我父亲是南下干部,与我母亲一直在当年下川东任职,只是我母亲见着我清音大姨遗物前几年已病故。

触物思涌。

那段日子,我母亲老做梦,梦见当年野牛沟,我清音大姨带他们到处跑……不,是云中飞,自由自在,嘻笑打闹、唱歌做游戏,头上总戴着夺目的野花……

醒来我母亲再也睡不着,披衣立在高楼住家窗边。夜深人静,仰望天空,星星眨眼,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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