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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富，过来，来，来。过年咯，这是政府给你发的新被子，新棉袄。一桶油，一包米，一箱炭火。”区民政局老刘一脸慈祥，把一床厚实的新被子铺在床上，又拿出一件军绿色的棉袄给呵呵傻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民富穿上。

“暖和不？”老刘拍着民富的肩膀问。民富不说话，只憨憨的笑，重重的用力点头。

“来，坐下。我带了理发工具，帮你把头发理一下，理好了头好过年咯。”

民富坐下来，老刘拿起剪刀，利索的给民富理头。民富的娘一边归置米，油，一边絮叨，民富你好命啊，搭帮政府呀，每个月有钱领不说，过年过节啥都想到了，我也跟着你享福啦……

民富是一个残疾人。残疾证写着：一级智力残疾。奶奶讲，五岁前的民富也是聪明伶俐的娃，会说会笑，能唱能跳。

五岁那年，生病了，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爹是生产队队长，每天带队里的人出集体工。修屋后的水渠。根本没工夫理这茬。

娘呢，家里喂了猪。那时猪比人精贵。民富娘常念叨，这一年落下的亏空，你哥的学费，过年想穿新衣裳就都得指望着栏里的这两头猪了。天天出完工回来得寻猪食，煮潲。

至于民富的病，看病拿药得花钱。再说他昏昏沉沉躺床上不哭也不闹，没见多难受。那就自个儿躺着呗。穷人家家孩子身子没那么娇气，烧几天自然就会退。每天得空摸摸民富的额头。最多念叨几句，这烧咋还不退呢？

奶奶每天负责给喂点水，喝点稀粥。奶奶倒是对他们说了几次，这不行，得去医院看看。可她也知道家里拿不出钱。做不了主。

这样躺了好几天，烧真就自个儿退了。可能病魔头觉得缠着这样的，捞不着半点好处。实在也没啥意思。一恼，恶狠狠把民富脑子哪根筋扯崩断了，阴笑着拍拍屁股走了。结果，退了烧的民富就像缺了根筋，少了根弦。傻乎乎的了。

每次奶奶看着他瞪一双大眼睛，呲着牙对着自己笑的样子，都要拄根拐杖跺着地恨恨的说，多好的一个娃，都怪你娘这个蠢婆子给耽误了！这孩子以后咋过？造孽！造孽哟！

民富娘坐在那低头用一把大菜刀剁她的猪草。不接奶奶的茬。好像没听见。但听那剁猪草的声响，下手重了很多，剁的又快又狠，可以猜到她听见了。

看娘那架势，民富就悄咪咪蹲在娘面前，侧头朝她笑。娘看着他笑，眼框就红了。她剁着猪草，时不时用衣袖抹一下眼睛，低低嘟囔：怪我，都怪我！我不知道发个烧会把人烧糊涂呀！我，我没法子。看病要钱哪，哪有钱？你奶说怨我，咋就不怨你爹？你爹咋就不管呐？

声音像蚊子嗡嗡，奶奶是听不见的。民富在边上听得真真儿的。不知道娘好好的为啥要哭。就用手替她擦眼泪，叫娘不哭，娘不哭。娘索性哭得更厉害了，抱着民富说，对不住我儿啊，娘对不住你。将来我老了，你怎么办呐？

民富被娘吓坏了。不知道娘为什么说对不住自己，不知道娘为什么哭成那样。就觉得娘可怜，要好好听娘的话。不让她这么伤心。

八九岁的年纪，那些差不多大的小子都进了学堂子。父亲牵着民富去找校长，说也要让上学，多少认几个字。校长很为难，怕影响别的孩子。父亲说孩子很安分听话，不会乱来。

校长犹豫着看民富，民富望着他笑。这孩子看谁都一脸笑。校长叹气说，可惜了这孩子，看这眼睛多清澈！就做个旁听生吧。反复交代要听话，不能捣蛋。民富不说话，用力点了头。

进了学校。民富听大人的话，坐了几天，就觉得特没意思了。不吵不闹不说话，觉得容易。只是，坐一天不动，累得慌！就打瞌睡。老师说的话迷迷糊糊听到又好像没听到。也不喜欢写字，懒得写。然后，有同学到老师那告状，说他只是睡觉，不背书，不写字。迷糊听见老师叹息，唉，你们不要学他，他是傻子。民富继续睡觉。做个傻子挺不错，不用做作业！

别人长智力，民富长个子。十二三岁，浓眉大眼，高高大大。大家见都叹息一声，这伢子哟，可惜了。反正从小到大，别人见他就叹息一句可惜了。

六年小学毕业，民富是斗大的字都认不全几个。也不是一个不会，只是也没人真正关心他会不会。民富也就懒得说会了。说不会最省事。

初中离家远，这学自然就不上了。他有一身力气，娘带着上山放牛砍柴，下田种地。成了她的好帮手。这可比做个傻子坐在教室有意思多了。

民富娘教他干各种农活。她念叨，你舍得一把力气，将来就饿不死。民富听娘的话，娘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做多了，什么农活都难不倒他。

民富最喜欢家里的老牛，每天牵着它上山，找一块草地。它啃草，民富躺在地上和蚂蚁玩。摘了树上的甜果子放在手臂上，那些黑蚂蚁爬上手臂上搬果子。好多好多蚂蚁一起推着果子走。民富觉得它们可好玩了。

玩累了就看天上那些白云。它们飘来飘去。一会儿一个样子。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睡得正香呢，老牛用牛鼻子在民富脸上乱哄，“嚯嚯”喘着粗气，把他吵醒。民富也不生气，笑眯眯牵着牛一起下山。到了山脚下，有条河。把牛赶到河边，扯一团青草给给老牛擦洗，牛毛发又顺又亮，膘肥体壮。别人都叹这傻子养牛养得真是好！

上山砍竹，扯笋，插田扮禾，这可都是民富的拿手活。做得又快又好。大家都赞，你看这些个事，谁做得他这么好？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劈好码齐。齐整整的柴墩，经常有游客站那柴垛照相，他们说，这不是柴垛，是艺术墙！艺术墙是什么不知道，看到别人喜欢，民富就高兴。

到二十多岁了，民富穿上一身像样的衣服走出去，人家都说，哎哟，这傻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可惜了，可惜了。

也有热心肠的邻居，给他介绍起对象来。不过他们介绍的那些，民富都不喜欢。有的长得丑，有的比民富还傻。别人问他同不同意，民富都摇头。民富说喜欢漂亮的，喜欢爱笑的。也许民富心里在想，为什么就没有人给我找个好看的？

平时上山赚的钱，爹妈都给存了起来。父母最大的隐忧就是哪天自己走了，这个傻儿子咋办？民富爹那年突然急病，临终时泪眼婆娑看着这傻儿子。大家都晓得这是放心不下啊。

民富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走了不到一年，村里来人给民富办了残疾证，又申请了五保户。按月给民富发钱。刚开始一个月五六百，到今年已经一千多一个月了。民政局老刘一个月上门来给他理一次发。每年过年，米面油衣服被子都是崭新的送到家里来。

就在今年，民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政府拨了专款，建了一栋小平房。房子不大，五脏俱全。独立厨房，卧室带卫生间，装修一新。

村民们都说，傻子有傻福。生在了好时代！原先总想着，这孩子迟早都是他爷娘的拖累。现在老了老了，他娘还得了这孩子的福。他家老大虽说挣钱在城里买房买车。但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递茶送水都是这孩子。还别说家里的粗事细活，哪样不是倚仗这傻老二做？这如今，就他的钱，养活娘和自己的生活也是够够的。谁能想得到，这个傻老二竟能养得了母亲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