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风!”我和母亲站在海岸,对即将远航的船只挥手。船上有许多黝黑健壮的身影,其中有一个也向我们挥手。他的眼睛比旁人亮些。
父亲是名海员,日夜漂泊于海。每当我想念他,耳边便会传来远方海浪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大海是我的归宿。”他爱这么说。与他而言,世界的边缘,是第一缕阳光在海天相接之处形成的金线。
我们伫立良久。航船缩成一个黑点,随即从视野中消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原路返回时,母亲悄声说着。
而我的心早已飞向蓝色眼珠。
小镇不远处有片丛林,丛林深处、藏匿着小小湖泊。正如歌中所吟唱:莹莹蔚蓝眼角湿气。见过它的人,都称其“蓝色眼珠”。
一周的开始,小镇的嘈杂止步于此。
“踏过清新溪流,抚过古老石头,在戛然中邂逅……”我竟轻声唱起歌谣。更令我讶异的是,第一个到访者不是我。我尚未踏出丛林的荫蔽,瞳孔在斑驳柔和的阳光下闪烁。有人正站在蓝色眼珠前挥动着手中的画笔。
搞艺术的。脑海里,父亲的话一闪而过。几周前,小镇来了一位新成员。出于好奇问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搞艺术的。”父亲放下手中的提包,顺势脱下身上的衬衫。“何以见得?”“他带着画板、颜料,还能是个商人不成?”语毕,我们都笑了。自那时起,我就想亲眼目睹这位艺术家。
我的左脚率先冲破阴影,而后是手臂、肩膀。现在,我整个身体都沐浴在阳光下了。我就这样向他所在的方向走去,脚步干净利落,心中彷徨踌躇。
“在画什么?”明知故问。写生的人来这个小镇,这片湖是必经之地。清风吹拂,他放下画笔,看向远方。
彼时,我瞥见他微蓝的眼眸。似流水潺潺。他拥有最迷人的眼睛,我想。内心早已兵荒马乱,忐忑犹如潮水,来的莫名其妙。我将视线从他的眼睛上移开。远处积翠如云,阳光鲛绡般朦胧我的双眼,树叶的倒影散落。
“这里的风景很美,”他看向我,“我知道你,你的父亲是名海员。”父亲在小镇上的知名度很高,人们大多敬佩他的勇气,赞叹他的为人。很多人与我熟络,皆因为他。
“海边的景色也很美,假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虽然比不上此处的静谧。”
“听起来很棒。”他笑了,那笑容照耀着我内心深处,那个冰河沉睡不醒的地方。所谓美丽,或许就是这样诞生的。
“我叫林渊。”他的睫毛似镀上柔软的碎金,向上微鬈。
“我是安如诩。”我小心翼翼地瞥着那眼睫,生怕美丽消逝。也许是我过于沉醉,现在,在他面前,在最隐蔽的臆想中,我希望能够轻轻拨动它们,比此刻的光还温柔。
无形的潮水漫过腰际,在更为汹涌的暗流满上心扉前,我选择与他告别。目光飞离,脚迈出的一瞬间,感到霎时轻松。
这是一种怎样的遗憾与庆幸。庆幸你未窥见我的想法,遗憾我如此迅速地消失在你荡漾的眼波。
那之后,日子变得平淡无味。帮母亲料理完生意,我就在小镇上转悠。我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游手好闲。
流动的空气,单调的蝉鸣。和一直不敢遗忘的湖边的邂逅。渊,总能勾起我对星辰大海的幻想。你还在湖边吗?还是,已经离开了?
我竟然在独自惆怅。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如果我在街头遇见他,或许会远远跟着他。他在哪个路口转弯,喜欢哪家店铺,身居何处……我渴望了解。
每年夏天,小镇都会举办一场盛宴。这是个宝贵的机会。不知不觉间,我走入一家杂货店。
我是位常客,与店老板打过招呼后,便独自欣赏这些精致的商品。目光向墙壁上寻去,随即锁定在一幅画上——蔚蓝湖泊,远山淡影。翡翠玉石之林,阳光似金箔。我沉浸其中,为之陶醉。目光游移其上,久久不忍离开。
“幻境”不宜久留。可当我最后一次扫视它时,在它的角落里,发现了不明的隐藏。树林的阴影中,身着白衬衫,即将走入阳光下的人,就是我。
我两手空空的离开了杂货店,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
外面已天色昏暗。小镇披上灰色的纱绫。红日沉沦于天,绵薄的云层将它的光热温柔吞噬。它像泛着血色的球。信鸽扑扇翅膀,雪白的翼尖闪烁耀眼。
落日,信鸽,像是仅存的活物。至于我的心脏,不过是一具皮囊中上了发条的机器。也许是受周围环境的影响,抑或许是由于那幅画已及画的内容,作画的人——我莫名的欣喜中融合着丝缕焦躁,对他的冥想接踵而至。
尚不成熟的理性逼迫我直面内心。
“潮水”漫至脖颈,几近窒息。
“宴会傍晚开始,好好准备一下。”这是母亲的第三次叮嘱。
我对宴会不感兴趣,况且我自由散漫惯了,也不想将自己打扮得多么正式。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挑定一本书,抚去封面的浮尘。
脸颊被微风轻柔吹拂,时间从指缝中逃逸。逐渐凋零的阳光向我诉说“傍晚将至”。
外面的空气热闹起来。我一动未动,沉默得如同雕像。
我们会相遇吗?他也许已将我抛至脑后。倘若他认出了我,我该怎样与他交谈,用何种表情掩饰自己的欣喜?诸如此类的假设纠缠着我,令我心生忐忑。“眼前那道门槛,跨过去,到人海中寻找他!”这样的声音响彻心房。
绛紫色的夜幕尚未完全降临,我离开了小屋。
我果然无法融入这种气氛。甜腻的糕点,精致的菜肴,醇烈或清淡的果酒,人们澎湃的热情…令我产生无端的恐慌。我不得不去往一个没那么多人踏足的地方。
我跑到花店的第二层。现在,我与人们隔着一层薄薄的世界。儿时,我总爱站在窗边,看阳光在风中饱和飞溅。如今,面前的玻璃将喧闹与纷扰阻隔,令人心安。
我没能等到那珍贵的身影,却待到了细雨。纤细的雨丝呢喃在半空。热闹的气息飘在其中,似一缕轻烟。
无可奈何之中,我只得走下楼,步入长街。我鼓励自己向灯光最耀眼的地方走去。音乐的节奏律动着。
“别那么拘谨。”有人笑着轻拍我的肩膀。我将身子微微倾斜,看到了自己苦苦寻觅的身影。神经再次紧绷,如欲断之弦。
浅灰色衬衫在他身上妥帖而修身,略微凸出的喉结随他说出的每个音节上下滚动。他不是刻意拘束的人,因为他的领带打得随意而自然。此刻,我感受不到薄雾般的雨丝覆着在身上。
内心早已决堤。尴尬的静默如不散的阴霾。至于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我开始恐惧与之对视。
他随即将目光投向正在舞蹈的女孩。她的金发披散着,快乐一览无余。“她曾说,上一个令她意乱情迷的人已与自己相隔万里碧海。”没有任何征兆的言语,风吹来的一般。
“她真的很美。”他又看向我,似乎想得到我对这番简短评价的认同。
“我对金发碧眼没兴趣。”内心早已决堤。女孩曼妙的身姿仍在灯光下舞动。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连忙轻声说着。“抱歉,尚未完全了解就擅自发言。”
“我从不敢奢求任何人的了解。”晚间的风微凉,丝丝浸入身体。“但我此刻无比希望你可以明白我的想法,以及答话。”我放下酒杯,仓促向他道别。
心中设想的友善交谈终究被我搞砸。在他面前,情绪逃离了我的管辖。不受控制的“真情流露”令我厌烦。我开始讨厌自己。
细微的啜泣牵动周遭冰冷空气一齐震动。外界的喧嚣褪了潮。
我只能逃避,想说的话被深埋胸腔,但悸动依旧。一遍又一遍,我苦思冥想,到底该拿这暗流般的情感如何是好?放任,还是放弃?
我不可能真正做到不顾一切的放任。压抑披着放任的外衣——这是我所表现的。怕它败露,如同花瓣上摇摇欲坠的雪珠。倘若有一天,抑或是在梦境中,我可以蜷缩在他怀里,感受他的温度。即便如此,恐慌也会渗入心扉。即使沉溺爱河,也只能于挣扎中享受。窗外的花悄无声息地释放香气。守不住的秘密,在掩饰中愈演愈烈。
黎明到来之际,我选择了放任。如果放任与放弃带来的都是泪水,爱与不爱牵扯的皆是悲伤,为什么不选择前者?
清晨的第一缕曦微落在小镇,接着落满衣襟。光划破灰黑色的幕布之时,那丝青蓝也随之前来。
此刻,我静坐在床上,透过狭小的窗窥视这震撼人心的神圣场景。这是我第一次感受日出的美。万物被洗涤,重获生命。即便缺乏勇气,我仍旧直面内心。于是,在这个平凡而寂静的清晨,我望向天空,低语道:“我从未活着,在遇见你之前。”
房间外传来比以往更沉重的脚步声。声音停在房门前,房门被轻轻开启,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
父亲回来了。他见我已经坐于床沿,露出了令我发笑的表情。我激动地喊出声。“嘘,你母亲还在熟睡。”接下来的父子交谈,我们都将声音放轻。
他向我讲述离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我仔细倾听,不想落下任何细节。“所以,你现在还想成为海员吗?”父亲不经意一问,使我飘飞的思绪稳稳降落。
我开始迟疑。成为像父亲一样的海员曾是我的梦想与追求,可母亲显然不愿我步父亲后尘。每提起此事,她便用凌厉的目光告诫,使我明白:大海是遥不可及与禁忌。
“读书、写文章一样有趣不是吗?”但在冗长的黑夜里,海水仍浸湿我的梦。
父亲沉默一瞬,将目光转向那片青蓝。“海鸥在云端舞蹈,用生命看巨浪。”他明亮的双眸向我聚焦。“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图腾。”
震惊之余,我心生感动,盯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目。我的眼眶开始湿润。我捶了一下他结实有力的手臂。
外面阳光的浓度升高,空气变得温暖。“今天的交谈大可不必向你母亲转述。”他悄悄对我说。这是父子间的秘密。透过门缝,我们看到母亲在准备早餐。她大概是在我们聊天时醒来的。
我与父亲走入客厅,渴望看到她惊喜的表情。
早餐过后,父亲出门去买一些必需品,母亲告诉我今天不必同她去集市。“不要去树林里的湖泊。”临行前她嘱咐我。
房间充盈着空气与尘埃。此刻,书中的情节构成走马灯,萦绕在我眼前。
《魂断威尼斯》。阿申巴赫为了达秋,甘愿停留在生病的威尼斯,付诸生命也在所不惜。托马斯将达秋希腊雕像般的容颜完美展现。“换作是我,该如何描摹你那双勾人的眼眸?
神游之余,笃笃的敲门声在耳边响起。打开门,我看到了令我夜不能寐之人。“林渊?”我回想起昨晚在宴会上的不当态度。“对于昨天…我很抱歉。”希望他不因此对我产生厌烦之感。
他温和地笑着,大抵为将那事放在心上。“愿意陪我去海边吗?”语气平和。
我们欣赏着沿途的风景。除此之外,我略微察觉他的焦躁。柔软棕黑的头发在修长的指间被不停撩拨。
“有什么烦心事?”我想将他的眉头抚平。
他停下脚步,以最平静的口吻说道:“有人死在蓝色眼珠。”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叮嘱。“就在昨晚,据说是️自尽。”
脑内的想象作祟,那已死之人仿佛出现在我面前:他一直在湖边等待,直到所有都变成深蓝——湖面、树梢、泪水。向前走动,细碎的花瓣深入泥土,湖水沾湿裤脚。他一步步走向最深的水域,消失在湖心。流浪凝固,变为孤寂。风吹过,留下了震耳的安静。
我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身边。他的眼眶中酝酿着泪水,而我却平静异常。大海近在咫尺,温柔的波涛与翻滚的巨浪往往在一念之间。如果父亲被巨浪吞噬,尸体被鱼类蚕食,我和母亲会怎样?母亲的意识会日益恍惚,有神的双目逐渐黯淡,不退的冰霜会漫上双鬓。我则在每个寒冷孤独的夜里不敢发抖,不敢啜泣。
我鼓起莫大的勇气,悄悄走上前。他比我高,但我仍然拥抱他颤抖的身体。直到他心情稍稍平复。
面前,飞鸟一羽接一羽,在风中穿梭。翼尖掠过海面,自由而惬意。我们融化在海边的旖旎。
“你会认为我很脆弱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远处的海鸟在鸣叫。
“你只是比常人感性而善良。”我注视着他
“我在痛苦边缘徘徊挣扎时,首先想到的是你。”
“与之相反,令我每晚深陷痛苦的人,是你。”短暂的静默。正如卡夫卡所言——一切障碍都能粉碎我。
我们四目相视,心中的迟疑消磨着我。想对他说的话呼之欲出。我的感情也许会使他困扰。但我已无法回避,他就在我面前。
筑起冷漠的围墙,意在抵挡由爱而生的股股暖流。沉默在此刻依旧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我该将一切倾吐,抑或许我该默默无言。
我们都囚于困境。无法逃离,无心逃离。
他在湖边作的画此刻斜倚在我卧室的墙壁。“在店里发现的,希望你喜欢。”父亲说。树林,柔光,蓝色眼珠,都还如初吗?
很慌唐,我们爱上了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去海边的那天他问:“你喜欢旅行吗?”我告诉他自己没有去过多少地方。
“我热爱旅行。”他说。“也就是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小镇?”发问那一瞬我意识到,他是个旅客。雪白的浪花轻敷于柔软的沙滩,很快便离去。他没再出声,我将其视为默认。
“我在书本中欣赏过许多美景。瓦尔登湖沾满松脂味道的清澈湖水,瑞士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但远不及你所到之处令我梦萦魂牵。”
“我也许会离开小镇,”他给予我温柔的拥抱。“但我不会离开你。相隔千里亦不会将你遗忘,我爱你。若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而我永阖双目,也请你走过我所游览之地,寻找那破败的坟垒。”
两个疯子用虚幻的语言互诉衷肠。在我的怪诞思想里,爱本应如此。
“你喜欢他,对不对?”母亲柔和细腻的嗓音阻断了我的回忆。我看着面前这位小妇人,轻声叹气。没有我高的母亲令我感到无端的压迫。
“您都知道了。”我垂下头。
“这隐藏不了的,诩。”她浅笑着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些。
“你能完全信任他吗?”她察觉到我的惊慌,轻抚着我的手。我感受到那层薄薄的茧。
我缄默不言。是否完全信任,以及这份情感的持续时间皆是未知。但我不后悔我所付出的,不辜负我所经历的。那个自尽的人,也曾在饮恨自戕中孤芳自赏,见过灯火阑珊的含情脉脉。纵使身在湖底,被冰冷禁锢,眼前的最后一幕,也是交颈而死的水禽。
“微妙的感情于心底萌生,人称之为爱。有人获得的轻而易举,有人却穷极一生。我希望你能够将它珍藏,无论它固若金汤,还是不堪一击。”上帝赐予鸟儿双翼,并非让它们用来逃亡。
话音尚未从耳边消逝,母亲却从房间离开了。我躺在床上,目光呆滞。
我不止一次见过夕阳西下的海边,余晖微醺,粼粼波光于海面绽放。我清楚明白、自己不属于此处。正因如此,我无法真正体会旅行的乐趣,风光那么秀丽,可游荡于脑海的总是与之告别的一幕,无名的伤感也随之而来。
窗外,雷破空而怒,俄而骤雨,断金碎玉。
“伊甸园般美好,令人神往。周围的栏杆上,拥有利刺的玫瑰生长。美丽的田园,基甸的幻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内心所想。
天色刚微亮,父亲与我去往海边。这一次将由我一个人目送他远去。沙滩略微潮湿,因为昨天的雨。临别之际,他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闷闷不乐。
航船逐渐变为灰色剪影。我向它投去歉意的目光,希望父亲原谅我的心不在焉。转过身去,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模糊的轮廓慢慢清晰。
“林渊。”我压抑着内心的欣喜。“怎么这么早就来海边?”
“因为你告诉我,晨光会在海天相接处编织一条金线。”我们一同呼吸着湿润的空气。遥远天边的光涣散开,海面上厚实的云层出现裂隙。不久便能欣赏到他所说的景色。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它的必要性毋庸置疑。
“你认为美好的东西,我都愿意亲眼目睹。”他触碰我微凉的指尖。
“我见过挪威的冬景。”我悄声说,视线漂浮于海面。
“那里很美吧。”温柔而微弱的光芒覆盖在他的蓝色眼睛上。
“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甚至想在那里死去。”我将内心所想原封不动地告诉他。“这种想法十分怪异,对不对?”
“可以理解。”我们都笑了。
“所以,你下一步准备去哪里?”故作轻松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惧怕听到答案,他口中的任何一个地名都意味着在以后的时日里,我将紧攥回忆与幻想的残骸。顷刻间,泪水夺眶而出。
你会像飞鸟划过青空,杳无音讯,无影无踪。也许我们不再拥有彼此,抑或许我们从未拥有过——孤身一人,感受风之间摩擦碰撞的悦耳悲怆。
来意不明的泪水滑落。彷徨、不舍,不见你时心底暗自滋生的荆棘,对未来的不安……一切都无足轻重了。
远处闪耀着那道金色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