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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反了时序,愈到深夜愈思绪分明。感知如用心漂洗过的大布,经纬和脉络的丝线根根尽数,连接了我与其它,延递着美好或者感慨。
回忆吗?记事的第一天到今天,似乎一秒钟也没忘记,自认为滋味尝尽,份量出来了。曾有几年,想逢人就说,说行之不易和得失所感,让别人汲取或借鉴。有人细听,有人敷衍,大异的神情里我觉出了自己的可笑。谁不是一本大书呢,老农未必就比大师薄了去。急忙的倾吐倒显得可笑,默默或淡淡里消化和升华自己的经历,化为人格气度与风华精神,或许更上乘些。
今夜,钟声敲了最多的次数,睡意仍遥遥。半盒的香烟已经燃完,隆隆的车声已经渐稀。忽然,暑雨打瓦,凉气侵窗,要来压制热气了。
有点小风。推窗迎凉,身上是舒服多了。楼下河面,黑茫如海。那河间小岛,雪夜有人烤红薯,有人蒸鱼,下酒的花生米带着土香,四川的娃子喝醉落水过……
退回,躺床上,看着黑幕里的天花板,欲与它对峙到天明。书架上有先哲的书,读久了也感乏味。面对的它们,真如少时夜里看着的红薯堆。
忽然,有汽笛传响,守门的大哥走出大门,下到河堤的台阶,船上的灯火里传来声音,告诉要找的人家。大哥回头,对着我的窗户仰头高喊,说江南的客船到了,找我。
我没有下楼,我拉亮我小屋的灯火,和船上的呼应。我立在窗前,船上的人应该能看到我的影子。灯光的凭借里,我看到那挥动的手。千里水路到君家,你这船是唐朝以后经由运河到黄河入洛河到达古城的第一艘。
我下去,立在河堤之上,我看到那船上刻着的依稀的“苏州”。你走出船舱,俊朗清奇的江南人物,在我眼前真实和清明。
新晴好夜,清风月色,有波光涛声。我走上你的船,我们把小桌抬出船舱,一河夜色正是谈吐大境。不语稼穑,不论人生,随意的滔滔里,几十年都随意话语了。因是文字的牵连,就让文字在舌尖流转,片刻里说出最刻骨的感受,都说我从文字里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心了……
初逢故交,说的就是你我。情怀和理趣,你说是唐宋的大别。你的老乡说过“笔墨等于零”,今天我说文采等于零。作画的笔墨,与作文的语言难以并论深浅,语言实在是至关紧要。传递同样的精神里,你读懂了鲁迅的文字组合,会想把其他的书写扔入炉火……
这是见面的意义吗,就是为此而远远地探寻?我指了我的窗户,没约你进入我屋。北方的长夜深情如海,南方有多少人一夜不眠?不问,不说,只忆想……
有水里的大鸟,没有惊动却展翅高起,向着对岸的树林。它是惊醒了,还是睡醒,梦里还想着长空?
你告辞,你的小舟南下,到来的地方去。
相约的今生,再不相见。相约的文字,不死就写。只为着,知它懂它的心。家国大义,侠之大者,都在一颗心里了。
你为来而来,为去而去。不是为了朋友的慨然一诺,不是因了托付的天涯追寻,只是因了文字心声,心随感觉走。古时,今世,没有谁知道今夜,你我却是记住了。
我牵出我的马,顺着河岸,和你的船平行。十里长河杨柳,我不鞭马,你不奋篙,明月江山共一程。我立马在黎明的城东,你小舟已经远离我的视线,它驶进茫茫也要驶出茫茫,不必春风江上,船头是说不尽的江南。
这一夜,不翻一页书,只有一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