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习凉,一池河水卷起层层波澜。几只鸭子浮在水中嬉闹,引来一位泛着白发的中年男人的好奇。
他使劲的投掷了几块石子,吓的鸭子惊慌失措,随着涟漪分散游开。男子笑着咯咯直响,低头寻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不经意的抬头望去,几只鸭子已经汇聚在一起,在水中翻起跟头来。
他摇头笑笑,无意识的扶了扶眼镜框,随后从包里取出一本书,静静的阅读起来。我静静的望着他,可能因为自己读书不多,对于斯文,有文化的男人颇有好感。
我配不上他,从文化上,但他也配不上我,他太老了。
我还是鼓足勇气,从他身边经过,哪怕只有几秒,似乎就可以沾染一些学识,但内心却莫名的慌张。一个陌生人而已,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陌生人,又何须紧张。脚底下的碎步越来越快,像是一只偷食的老鼠,小心谨慎的途径马路。
手机铃突然响起,心脏吓的突突直跳。“你是死在外面了吗?买个酱油这么久?”妈妈李天凤厉声厉起的骂道。
“马......上......”情况不好,这一道圣旨似乎可以将我拖到午门斩首。
我快速飞奔对面的沙加乐超市,这是我们周边最小的超市。
“老板,赶紧结账,谢谢”
“八块九。”
我喜欢来这家超市,地方小,人少,位置偏僻,老板和收银员都是这一位面目慈善的老奶奶。老奶奶也向我投来温和的笑容,她认为我总来照顾她的生意。
慌张赶到家时,我妈正拎着刀杵在门口等我,“你是不知道老娘要上班吗?你怎么跟你爹一个德行,下贱的种就不会有什么好基因。”李天凤一边骂一边拖着我的胳膊往家里拽,我掰着门框,谨慎拖住身体进去,生怕她恼羞成怒将我砍死。
不是每个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的,起码从我爸妈离婚之后,李天凤没有再爱过我。而我已经很久不喊她妈了,我不恨她,我理解她,可是她恨我,她恨我身上流着赵立新的血液,基因,还有笑容。她不喜欢我的笑,我的笑对她是一种摧毁。
小心算着她的脾气,总有时候摸不住她脾气的脉搏,她的暴怒,将家里的面条,老干妈,青菜被摔的满地都是,我低头啃着馒头,就着豆颗豆颗的眼泪,喝着她污言秽语的骂声,煎熬的度过了多个这样的午休。
我已经记不清小时候,是怎么走过来的,工作之后,我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在县里有一份电话亭的工作可做。这里面积具体有多大,我也不清楚,但电话机有七八十台,平时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打扫卫生,擦拭电话,偶尔担任收银员的工作,还是趁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我知道没有学历,要必须多增加一些阅历,才能像我表姐一样坐在电信的工作台前,风光又体面。
只是老板不太正经,在他长时间的骚扰下,我很想早点离开。可是,我能去哪里。
电话亭里的生意,平时并不太忙,总有一些偷懒的时间。只有赶上休息天,节假日,外地的学生和工人来的多一些,老板会经常趁着节假日涨价。
他又很会做人,见到客人热情的招待,有人通话多超一分钟,他大方的给人家让价,让对方误以为占了很大的便宜。其实呢,原本1分钟5毛,涨价到1分钟8毛,即便让了价左右还是老板赚了钱。有人说他是奸商,也有人说他懂经商之道,无论多赚少赚,员工的工资是不变的,别的商家骂他夸他,我们也都一笑而之。
我最喜欢的假期是十一,7天长假,但电话亭并不放假,或许老板无法心安理得的剥夺我们的劳动力,每个人都会发一提瓜子油、一袋大米,还有一张东荣的购物券,东荣商场坐落在北关医院旁边,商场挨着医院,地理位置绝佳,是县城里人流量最大最热闹的地方。
一般我将食品上交,购物券私藏囊中,趁着休息的时候,去图书馆里待一待。
每一次能够感受到自己时,便是身处图书馆里,可是我可以来的次数太少了,我早流走于世俗,成为了一个庸俗的人,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仔细的触摸着一行行的铅体字,让我的内心雀跃。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吓我一跳:“你好,您是想看哪一类的书籍,我可以跟你说一下位置。”
心头一紧,我慌起神来,脸色微微泛红,眼神望向远处,生怕她看出我的慌乱,我不知道要看什么,喜欢什么,哪些作家写的最受欢迎,哪本书拍成了电视剧等等,诸如此类的一些问题,我一句也不好意思问。“不用,随便看看。”我结巴道。
“好的,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到前台找我。”
“好的,谢谢!”我口里应付着,随手将手中的书塞回了书架。直到她走远,我才慢慢的松弛下来,才意识到有两本书放错了位置。书店里有一个消费区,有饮品,有蛋糕,对于我来说,望而却步。能够看看书就足够了,坐在什么位置上,并不重要。
书很多,我漫无目的的溜达着,好害怕那年轻的姑娘突然走过来,看出我的局促,慌张。我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可是寻求到灵魂的存在,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于是,我找了一两本散文书籍,寻了一个楼梯安静的角落,认真的看起来。我可能看的比较投入,一个深厚浓重的嗓音问了多遍:“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一篇文章?”
抬头才发现是河池边曾见到的白发中年男人,一时间,我身上的神经脉络似乎停止运作,脑子里的细胞像是从身体里全部扯出,脸部的毛细血管猛速膨胀,爆裂在我的脸上,我的五官里,我的肌肤,我的眼眶,我的鼻孔,如同血一样的红。后背灼烧,越来越热,这种热从后背窜到脖子上,耳朵边,脑子里。
这一刻,我笨拙,害怕,丑陋,整个人的狼狈在原地爆炸。旁人浮起怪异的笑容,更是让我无地自容。我想逃跑,想钻在地缝里,想消失在东荣商场里,想中年男人赶紧转移视线,不要在注视着眼前的怪物。我迟钝的30秒里,从一个安静的世界里坠入到万丈深渊的火海里,融化了我的骨架,胆量,还有潜藏的灵魂。
“小姑娘,这本书很好看的,呵呵。”中年男人笑着离开了。他走了,如同我期待的走了,可是他出现的几十秒里,将我的世界搞得一片狼藉,令我无法收场。
这些年来,恐惧的情绪,频次已经数不胜数,我一如往常的害怕,害怕陌生人,害怕别人同我讲话,害怕像妈妈一样的怪兽,害怕随时出现的问题,扰乱了阵脚。小心翼翼,如同惊弓之鸟,艰难的喘息,仔细的度日。
我抱着书本,遮掩着脸红,慌乱的滑下了楼梯,倘若我可以看到自己,那一定是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瞳孔在一点点的放大,脸上的神态凝固在一起,像个荒唐的小丑。内心一处的兵荒马乱平复下来,我开始为自己的慌乱而羞耻,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为什么要眼神闪躲,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像是一个囚犯一样,囚禁着拼尽全力无法挣脱的牢房里。
我抱紧双臂,蹲坐在阶梯上,脑子里不断回放刚才的画面。我还没有学会如何与自己相处,又怎会知道如何与他人相处呢。
那个中年大叔单单与我打招呼,他是不是想看这本书,在或者他在河池边注意到我?
我带着种种猜忌,鼓起全部的力气,慢慢的走上楼,刚才的那本书《觉醒仪式》中说,解决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如果今天能够直接面对中年大叔,也许恐惧就不治而愈了。
脚底下的十一个台阶,像是有吸引力一样,两条腿无比的沉重。每喘息出来的气息似乎都过滤了80%的氧气,令人难受。
我看到那位大叔悠然自得喝着咖啡,翻看着书页,我静静的望着他,我在想如果等我到了这个年纪,会不会也如此平静。我们害怕与人相处,究竟害怕的是别人,还是害怕本质的自己,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似乎太深奥了。
或许那本书,有着超然的力量,起码在那一刻,我勇敢的站到了中年男人跟前。
“你是不是喜欢这本书?”
中年男人愣住了,他扶了扶眼眶,看了看我手中的书,笑了笑。
“你要是喜欢,你先看吧。”我递到他跟前,转身想走。
“小姑娘,你是不是本地人?我是从外地来考察来的。”
我点了点头。
“太好了,坐、坐、坐。”中年男人亲切的说,他双手捧着书本,静静的端详,许久说出话来:“这本书出版前,也是我外出考察时,一边在外地工作,一边夜里改稿。”
“你是这本书的作者?你是独白?”我想确认,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过于惊讶以至于像刚才一样,整个人失去掌控,可是我脸又开始泛红,灼热。我只能假装不在意,按耐住自己的情绪,他是这本书的作者又如何,很厉害又如何。
他看着冷淡的我,对他毫无兴趣的我,也失去了继续探索下去的欲望,他的热情撞了南墙。他脸上的浅笑也消失不见了。
“姑娘,咱们张凌县有一块炎黄墓碑,一般什么时间祭拜的人比较多?”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扭头跑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华夏民族的最初雏形,每年清明节各省海外的人员回家祭拜的人比较多,当地人无人不知。
可脸红的状态给我染上了颜色,这种色彩令我有很强的羞耻感,无地自容, 而避免出现这种状态,我必须逃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我的每次呼吸才觉得真实,我的身心才能变得松弛,我想要表达的想法才能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