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个大早,眼皮睁开了,可脑子里混混沌沌尽是浆糊。
外面竟然起了大雾。
真是久违了。
暖冬的清晨,那可真是大雾,我在28楼的阳台上,感觉我鼻尖开外,全是雾的地盘了。
现在深圳新盖的房子几乎都有四十层高,改天我有钱了,要去买个有大阳台的39层。
睡在三十八层的故事之上,尽是人间烟火。又与云雾、太阳、雨和冰雹都更近,多棒。
雾久久没散,远处往日假装庄严的大山,像跃跃踮脚拍照似的,只在画框里露出半个羞怯的头。我朝它远远吐了吐舌头,这大雾让我心底弥漫起类似于多年前那种影影绰绰的欢乐情绪。
童年的晨雾秋天就来了,北方秋天的清晨,比现在浓得多,乳白里带着微微青色,那是最干净的雾了。骑自行车去上学的路上,看不清并列骑车的小伙伴,只听到彼此自行车胎摩擦地面,和车链转动的响声。路完全看不到,低头到是看到车龙头。因为路熟,所以一味向前骑就是了,并不用减速。
那是一种不能再好玩的体验,在漫天大雾里骑车,闻声不见人,偶尔有汽车在左侧那条公路开过,速度简直慢急了,车灯在白昼里开着,打在乳白色的雾里,并穿不透,那一段短而氤氲的光变得乖乖的,变成像是迟钝的能被手抓起的物件一样。在大雾里骑车,不由得就大笑出声了。笑声也像是粘在湿湿的浓雾里,散得慢呢。
那些清晨,就是这样的,与平时不同,很有趣,像是闯进了熟悉但不同的另一个空间。
降霜要再耐心等呢,天要更冷更冷了才有。降霜之前菜园里有很多事情要做,蔬菜要搬回家里,一颗颗大白菜垒成三角形。豆角架要罢园,会有连续的很多天吃豆角,都是白米饭里加了豆子,我百吃不厌。黄瓜架上还留着一两根被遗弃的黄色老黄瓜种,看着就觉得有股老瓜酸,上去踩一脚,稀扁。再没有嫩葱吃,只有粗粗的皮哏哏的傻葱,剩下没变蔫的葱白能爆炒了。
真下霜了,地表覆着的那一层可怜的枯杂草就都在夜里偷偷结上了冰晶,走上去,有仄仄细微的响声。偶尔能遇到趴伏的婆婆丁还绿着,却也是老得绝不能当菜吃了。只是本来就是剑齿型的叶子,结满细小洁白的冰晶,更像一把把冷剑了。天气突然更冷了,呼吸,能看到脸旁荡起薄薄的哈气,我的玻璃眼镜片进屋就立马结霜了。
我盼降霜,是因为苦姑娘。
苦姑娘不是真的哪个姑娘,它是一种野生的酸浆,分外妖娆。
像灯笼,更像一小把火焰。火苗是深橘色的,更偏红一些。剥开外皮,里面的球形果子,赤橙闪亮。可是不要急急放进嘴里,像它的名字一样,苦。偏偏要等降霜,被霜打过,苦姑娘才退了苦味,变得甜酸甜酸了。
有一年,忘了是谁,在山上逮到了整棵苦菇娘秧子,把上面的果实摘了用线穿成一大串,挂在房檐上,长长的垂下来,红艳艳的,等降霜后再给我吃。
我每天去望着,抓心挠腮,明明知道结果,还是跑去问我奶。
奶,奶,降霜没。
没,等着吧。
我跑门外,扯下一个,心里侥幸,也许昨晚已经降过霜了,只是我奶不知道吧。
用牙咬开,苦味蔓延了整个嘴巴。伸舌皱眉,却没处诉苦,谁让我不听话。
一颗,一颗,又一颗,等到真的降霜了,一整串丰满的苦姑娘已经被我的【也许降过霜】祸害到只剩几颗挂的高的残兵败将,耷拉在一根长长的白线上随风瑟瑟了。
有几个小孩有耐心等苦姑娘变甜呢?等不及的。
我不记得它的甜,等待时一颗颗满怀期待的苦味,却一直留在我记忆里的舌头上。
想到这儿,那种苦味溢了上来。因为一场大雾,思绪回到童年,或许我真开始变老了,要么怎么总想起那片永远不愿再回的寒冷北方,只有北方孩子,名字里才会出现雪和霜。我贪恋着四季花开的地方,这么多年,错把他乡当故乡。
雾是一半会儿散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