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两行惺惺作态的眼泪，配合着脸上丝丝入扣的愧疚，她哽咽着，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忍着胃里的恶心，期待着钟迟——这场劈腿运动中唯一的受害者的反应，有点幸灾乐祸。

钟迟握着酒杯，坐在幽暗处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格外清晰地传过来，好啊。

——言简意赅。

钟迟的脑子一定进水了，我笃定。

陈然然是钟迟在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的女生，那个时候学校明文规定，不得谈恋爱，如有违者，严惩不贷。

钟迟不是任何小说里的男主角，闯了祸都会有一个一手遮天的老爸来轻而易举地收拾烂摊子。所以他忌惮校规，即使再喜欢也不得不深藏于心。

关于陈然然这个女生，我只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看过她的名字——那个高高在上的年级第一的位置，真是你不想注意都难。不过我问过钟迟为什么会喜欢她——问出口之后，我顿时觉得这问题挺傻的——因为钟迟肯定会跩出＂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这样一句至理名言来堵住我的八卦之心。

然而，钟迟却盯着不远处的陈然然所在班级的窗户说，我就是觉得她好漂亮啊，不管是学习还是脸，都很耐看啊。

当我听到钟迟的名字被当作反面教材从班主任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一厢情愿里都有一个自以为是的英雄。

期中考试，陈然然把答案塞进了不透明的笔杆里，以借笔之虚掩盖作弊之实，把笔传给了坐在她后面的钟迟。

＂喂，同学，把笔传给你旁边的后面的那位同学。＂陈然然微微扭着头，钟迟一抬头便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像蝴蝶的翅膀。

钟迟接过笔，正扭过脸往后准备寻找目标，却刚好对上了监考老师扫过来的犀利的眼神。钟迟故作镇定，却抵不过老师的老谋深算。

＂别以为藏在笔杆里面我就不知道了，告诉你，这种方法我上学的时候都玩过了。＂监考老师义正言辞地拆穿了这种作弊方式，那张可怜的答案突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钟迟看着陈然然的纤瘦的背影，她的腰杆挺得笔直。钟迟突然放弃了所有的辩白，大方地看着监考老师，＂我承认是我作弊，是我让陈然然把答案写给我的。＂

作弊这一恶行在我们学校就跟谈恋爱一样，令各位领导谈之色变。钟迟的爸爸拖着一条伤残的腿，一步一瘸地挪进了那间进去了绝对没什么好事的办公室。

我不知道钟迟的爸爸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领导，我只知道后来长达一个星期，钟迟都是顶着淤青的嘴角来上课。

这期间，陈然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我觉得钟迟是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他觉得自己成了心爱的姑娘心中的英雄，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到她面前了，等他的嘴角的淤青消失了以后。

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陈然然不主动承认错误，以她爸的实力，最多是班主任把她请到办公室好言相劝一番，差不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然而这个屎盆子却扣在钟迟的头上，按理讲陈然然也是帮凶，却经领导们所谓的明查暗访之后一致确定一定是钟迟威胁陈然然令其写出答案。

钟迟被他爸带回家的那天，我看见领导们跟在满脸怒气的陈局长后面点头哈腰，就差没有跪地谢恩了。

后来我见到了陈然然冒死传答案的那个男生，叫做宋煜。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旁边的钟迟，他怔怔地看着走在前面手牵手的一对情侣，然后拉着我快速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你不是最爱吃红豆饼吗？快点走，一会儿又要被抢完了。＂

＂钟迟。＂

好了，走不了了。

我看见陈然然笑盈盈地走了过来，＂谢谢你，钟迟。＂

＂哈哈，举手之劳。＂钟迟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推着钟迟往前走，＂不是说好的买红豆饼吗？快点快点。＂

这两个口是心非的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钟迟一边吃着一边口齿不清地问我，＂你怎么不吃啊？＂

＂我突然想起来我最近决定减肥。＂其实钟迟记错了，我从来都不吃红豆，喜欢吃红豆饼的是陈然然。

钟迟在大学里度过第一个生日，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去了沈阳为他庆生。这个世界真小，相逢真是无处不在，我竟然看到了陈然然。不过，这一次她的身边不是宋煜，而是钟迟，那个替她顶罪的钟迟。

我看不起钟迟眼睛里的兴奋，他一定不知道当初他的顶罪其实促成了陈然然和宋煜在一起的一个契机。陈然然之所以不愿意承认是因为她知道一旦她承认了，那么宋煜一定会被牵扯进来。而她无论如何，哪怕当初于心不忍也要咬紧牙关把所有的错都扣到钟迟的头上。

在离开沈阳的火车上，我收到了钟迟的一条短信。

＂我终于和我最心爱的姑娘开启了爱情的大门，开始攒红包吧，兄弟。＂

我握着手机，脸上的笑一定很难看，因为坐在我对面的小男孩看了我一眼飞快地把脸埋进了他妈妈的怀里。

从此我就开始适应着朋友圈里钟迟的各种惨绝人寰的秀恩爱，我忍着屏蔽他的冲动孜孜不倦地在他的每条朋友圈点赞。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新外号——点赞狂魔。

在我接到钟迟的那通电话的时候，在他张嘴提到钱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要举行婚礼了，我心里一惊想着钱还没存够呢，怎么去参加婚礼。

钟迟吞吞吐吐，死活不告诉我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得给他转了五千块。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得到。除了陈然然，没有人会让他奋不顾身。我只是觉得，接下来我又该节衣缩食，多做几份兼职了，买钢琴的钱又得从零存起了。

我一直以为钟迟借钱一定是为了给陈然然买什么奢侈品，尽管心里觉得钟迟的这种行为可能根本不会在陈然然的心里砸出任何波澜——毕竟是局长千金，什么奢侈品没用过。

直到有一次我发现自己被拖进了一个群里面，那是我们高中的群，里面不仅有同学还有校友。我看到聊天界面上不停冒出来的消息，四周明明寂静无声，可是我的眼前却喧嚣繁杂。那些聊天记录像是大海上迎面而来的一个又一个浪潮，准确无误地拍到我的脸上，我觉得我就像个倒霉又孤独的船长。

原来钟迟借钱并没有去买什么奢侈品，陈然然跟他分手了——或许他俩根本没有在一起过，为了挽回陈然然，他买了999朵玫瑰铺在陈然然的宿舍楼下，而且还请了一个乐队。我看到那张上传上来的图片里，钟迟手里握着一支红玫瑰站在人群中，侧着脸仰着头。我很难过，这难过里夹带着一股对钟迟的鄙视——打肿脸充胖子，明明身无分文却还用这种大张旗鼓地烧钱方式去风花雪月。

最可悲的是，这种方式于事无补。陈然然最终还是跟宋煜一起走了。

＂听说，钟迟最后还大方地祝福了他俩，还说什么如果有一天陈然然回头，他还会在原地等她。＂

＂天呐，钟迟这么好的男人，陈然然真是不知珍惜。＂

我不知道那句看起来格外像偶像剧里骗人的台词到底是不是钟迟的原话，我也不知道钟迟到底是如何度过那段失去陈然然的日子的。我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物力去花费二十个小时坐车去找他了，因为我要攒钱，除了上课的时间，我还做兼职。

等我再次见到钟迟已经是大四了，钟迟在大学里的最后一个生日，我再次见到了陈然然。她依旧美丽动人，当钟迟说出那句＂好啊＂的时候，我看到她破涕而笑，带着小女孩的娇羞一头扎进了钟迟的怀抱。

我笑了出来，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笑声过于突兀的时候，立刻噤声。在这样感人肺腑的场面下，我突然非常不合适宜地想要跟钟迟要回那五千块钱。

我想起了最近热播的一个电视剧的结局，女主在被男主伤害了之后，突然发觉其实身边的男二号才是那个值得她珍惜的人。于是万年备胎男二号终于在最后的结局里晋升为男主。

此时此刻的我倒是真希望钟迟能是那个男二，虽然跟女主三番两次错肩，可是好歹最后还是修成正果了。

我开始觉得这次发生的又跟上次的事情如出一辙，可能接下唉来很快钟迟就会各种朋友圈秀恩爱，而我又会变成点赞狂魔。

可是，这一次，我希望宋煜永远都不要出现了。

毕业后的两年时间里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见到钟迟，我憎恨命运的无情，明明距离不太远，可是为何没有一次偶遇。

关于钟迟的消息，若非是我特意去问他，其他的竟然都是通过他人之口传到我的耳朵。这时我才发现，钟迟竟然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我听别人说，他忙着晋升，忙着和陈然然去世界各地旅游。最近两年他发展得不错，经济宽裕，心情舒畅。

看到他最近更新的朋友圈，西装革履，陈然然一身白色的婚纱依偎在他的怀里——这一次，看来我是真的要准备好红包去参加婚礼了。

2014年十月十四，我回了老家，因为钟迟回去了。不过，我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葬礼。

钟迟的葬礼。

钟迟的爸爸就像当年去办公室替他求情的时候一样，满面愁容。浑浊的双眼里，有着让人不忍卒读的创伤。

我听说是车祸，当场死亡。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看到陈然然。

我听说，钟迟是为了送陈然然去机场，。当天下着大雨，在回来的路上，和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相撞。钟迟的车躲避不及，整个车头被撞得面目全非。

事情的过程很简单，就是陈然然在被钟迟求婚之后突然觉得自己最想要结婚的对象还是宋煜，于是就跟钟迟坦白了，然后钟迟就送她去了机场。

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其实陈然然一直跟宋煜有联系，跟钟迟谈恋爱不过是感情空窗期。

我不知道陈然然知不知道钟迟去世的消息，或许此时此刻这边悲声痛哭，那边正是花好月圆，也说不定呢。

高中有一次，我看见钟迟整天在一个小的绿色的软皮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我伸头去看，满满一页竟然全是关于陈然然的兴趣爱好，以及要和然然一起完成的十件事，——当时他竟然那么笃定会和陈然然在一起。

我惊讶一个少年的感情竟然如此蓬勃新鲜，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但凡我回忆起来高中时代，竟然全是钟迟握着笔杆，抬起头，微微笑着，＂来日方长，她总会看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