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秋
01
广东的冬天不像冬天,它倒是像春夏秋,可单偏不是冬,这几日,不知为了什么,刮了次台风,气温骤冷,今晚又下起雨,想是送墓秋来的。
我的心陡然忆起在高中时期埋藏于最心底里的一件事:
在朴质的容桂,有一座古老的书院,从清代末年建起到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时间在推着它向前走,现在是一所高校。四年前,我坐轮船,渡珠海,上岸后不到一公里,便到这所学校,开始我的高中生活。在那之后,我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异省少女:志趣奇异,意态憨幽;每当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同学纷纷离去,她便携着唯一的亲密的伴侣——约有几百页的日记本,一阵轻启了扉门,向外面走去。
日子经久了,我有时习惯起这样的默契——她看风景,我看她。在旧处不见她,便下楼假意漫不经心,实则在四处寻找这位奇异少女。
通往学校荷花池的小径上,有三处石凳,长久无人光顾,而她在其中一处发呆。
“同学,你好!我想认识你,能给个机会吗?”我鼓足勇气笑着走到她身边,心内却忐忑不安。
她凝视着我,本想隐忍一声不语,但最终还是忍俊不禁:“哈哈哈,我还从来没见过谁这么一本正经的套近乎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向我表白呢,坐吧!你为什么想认识我呢?”
我看了一看她,仿佛含有几分羞怯,更有几丝紧张似的坐在她身旁——“我看优秀范文里有好几次出现你的名字,你写的文章都很有思想,也很风趣,我很喜欢,所以我想认识你,向你学习。”
她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这位笑容可掬的少女叫杨牧,名字是她外婆起的,外婆原先是大草原里的姑娘,后来遇到下乡的知青外公,于是外婆跟着外公来到大兴安岭护林,就此外婆从未回过家,那里的山、水、牛、羊一直占据外婆的梦,之后她出生了,取“牧”,以思念家乡,刚好外曾祖母的姓氏是“杨”,所以她的名字——杨牧,诞生了。
她的日记里没有普通少女的春雨,里面下的是暮秋时节的冷雨。
杨牧曾有个姐姐,叫杨桥存,是名护士,也是英雄,08年非典贡献了青春,从此,姐姐永远存活在记忆里。那年她七岁,在得知消息的夜里,哭到沙哑。紧接着家里的老狗“土豆”也死了,随后的五年,家里重要的人都相继去死世。
杨牧说,人生一场大病,会看开许多,又想的许多,思考的总绕不开生命,虽然她没有生过重病,但也算是较早接触生死的命题,她明白,平凡人到最后曾经追求的信仰,也都只是过往云烟,唯有健康的活,才是真。杨牧觉得自己才16岁,可是已经到了终点,这个终点来的太快,她还没拾起遗珠,就被迫归尘。她又想她才16,人生一百年,自己总要做些事儿,她想弥补自己的空缺,所以决定要站在生的尽头,为每个人,体面的完成最后一件事——她要当入验师。
学校的荷花,在秋季,仍盛开几朵,很是圣洁。我不禁想起一句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远处的杨牧是可爱的,近处的杨牧是肃然的,她的志趣让我望而却步,而她的笑容总让我怦然心动。
随着时光推进,这些微的隔膜都在交谈接触中燃烧去了。
02
有一日,她从她的教室跑来,手里拿着糖果,笑眯眯的进了我的班。
“唐宁!”——她进了教室就大喊——我今天心情倍儿爽!请你吃糖!要甜甜开心一整天哦!”
她的情绪感染到我,我脸颊同样微泛红意,仿佛更有点热;我的心鹿鹿在跳,只是冲动一把想将她紧紧搂住,但我也只能克制的轻拍她肩膀。
“你干啥去了?笑得这么傻。”我轻轻地问,更显得激动了。
她害羞地摇一摇头,往我身外后退几步,将糖果往口中一塞,轻声笑语的含糊几句,便跑往门外不见了。
我只听到“...喜欢...糖...”,当时的情绪让我理所应当的理解为:因为喜欢我,所以送我糖吃。
日子经久了,杨牧手中时常不断有零食;我对她也更加热爱起来了。
03
太阳快下山了,她临在二楼的台阶前,注视着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在这暮霞的里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可言说——尤其是一种绵愁的细雨——春雨。
这时候,我从旁边走来,低低的说:
“小杨,我答应你的,这次期中进前年级50,我就请你去看电影。哦你看这——”我说着这话,便将电影票递给了她,她顺手将票举在眼前——《流浪地球》,她仿佛还有几分惊讶,更有几丝怒意似的。
“国产科幻片的确口碑一直不好,但想着你喜欢《三体》,这电影正是拍人家写的同名小说,我觉得合你口味就选了,不好看就当作是支持人家再接再厉,我们换另一部就好了。”我轻轻地说,掩盖不了内心的慌张。
她将票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唐宁。”——她说:——“我没想到你会选这电影,我不是说这电影不好,只是惊讶,你也选这电影。”
那个“也”,如同消退的红霞,滑落天际。
街灯次第亮起,残月不见踪迹,篮球场也逐渐声退,杨牧眯了眯眼,漫不经心的垂下,注视楼下行走的影子,似乎想找到某个人,未果,便转回头,憨笑道:“到时候我们也穿之前买的姐妹装吧。”
“好...”我答了一声,便同她携着手回教室去了......
夜色笼罩了大地。月光下,微风吹来,感到丝丝的凉意。我心中在想:她怎么还没来?或许是堵车了,我再等上些时候,她应该就到了。这时候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一条生满了绿草的笔直的大路,向海边拖去,在这条路上,有个女孩穿着鹅黄色的旗袍,面孔憨甜,气质深幽,清瘦的身子...我想,“倘若她来了,电影结束后,就顺着这青年路走去,到了海边,我们又将说些什么呢?”
满红的灯吵闹的塞往公路,急躁的鸣笛也凑了团火。电影开场了——“她不来了”——这只在我意念的困难中一现,便又如迅速的流星一般躲起来了。
商场的时钟敲了十下,我没有问杨牧为什么没来,是说了我没事。
04
我的教室在一楼,从教室到风雨楼之间,是一条有尽头的走廊,两旁环绕了葱茏的丛草,小道上,阳光下,我走在阴暗中,缓缓地前进。
迟迟才到会场的我,不知是什么消息透露到在场的同学耳中,只见在一种不可名的力的支配下,成群的女生猛烈的鼓掌,如中疯魔似的,大声喊道——“我也对男的没兴趣!”
我带着疑惑赶忙回到位置,询问刚才的发生,同学笑嘻嘻——“出柜!”我警惕起,背脊惊凉,下意识看向杨牧,才发现,她的同班同学正笑着推拿她,手指着台上的人,不知笑些什么,说些什么。而她则满脸通红,娇羞的注视台上的人——姜美英。
室外风吹的正紧,树木忽忽有声,可怜在异样的冲动的百合的命运压抑着我,心血异常的颤动起来了:我想探一探——杨牧和台上人——这种神秘的究竟——相隔甚远,却眼神交缠。
人潮、晚风、晖阳、心跳......做了这暮色般的陪衬。
此时,除了耳边的滔滔不绝,一切都占尽在沉默里——
台上眼情笃定的人,叫姜美英,是一位格局很大,不与世同流合污的人;上周升旗,省物理竞赛获奖人里有她。
那天女生节,学校举办一系列活动,那次级会由心理老师组织,老师设计一个互动环节——彩虹人生规划图,老师想找同学分享自己的人生规划,于是姜美英举手了——从17岁算起,考大学,读专业,做工作,期间会发展爱好技能,到哪旅行等等都很是清晰,直到26岁,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老师问:“没想结婚?”姜美英只是摇摇头,老师见了笑:“你还年轻,等你长大了,总会想通的。”
——“我。”姜美英沉默一阵,漫不经心地注视台下的杨牧——”可是我对男人没有兴趣。”等众人反应过来后,大家都纷纷送上了一片热烈的掌声,之后我才到来...
......
当晚,我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不动...晚潮渐渐地上来了,浸湿了我足下的沙石,一转眼便又将我的双脚盖下了...姜美英确实很优秀,像卷里的儒雅诗人。她们是什么时候...
......
我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
我发现这几天的晚潮都一样,都是渐渐地上来的。
——“唐宁!”——清脆的急迫的喊声从一个熟悉的,身穿校服的,明朗的女孩口中发出:——“原来你在这!”
我听明了这正是几夜里让我暗淡的女孩,我转过低垂的头,从晚潮中走出,粘腻的泥土附在我脚上,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杨牧的两颊映着夕阳和晚霞,红晕的不堪了——“我向姜美英告白了。”
此时,海鸥回巢,晚潮是更高涨起来了。
“恭喜...”
05
美丽的时光和美丽的心情截然逝去。
热闷的,恼人的四壁紧包了我的未消尽的残夏。有时杨牧邀请我一同看电影,我便婉辞了她:“我就在手机上看,也行。”
黑板下面,老师孜孜不倦的授课,学得起劲时,倒也可退却苦恼,只是...只是当晚风从远远的,远远的海边送来晚潮的低低的细语的时候,我觉得静静地,静静地,若有所感似的,和着沙沙的书声,暗暗地流下泪来。
残夏急驰过去,在苦恼而且不敢向别人诉语时,我便将它埋藏在最深的心底。
见她第一眼,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她和我一样喜欢女孩。后来发现我是对的,只是她向另一个女孩告白了。四年前,我便将这生命上深刻了痕迹的隐情微微地泄露在洁白的考卷上。这情思的作文在某日被评为学校优秀作文,印刷给全级学生学习,不知杨牧是否看见我的名字...
我随手关上昏暗的台灯,那场秋雨一值滴沥地下到现在。这从未曾有的刹时的凄然凉爽的意绪仍继续漂浮在陡然的阴沉的暗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