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八期【结】· 散文篇。
1.银河
回家那天,天气晴朗。我在路上看着澄澈的天空,对孩子们说,晚上带你们看银河。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天空的西南到东北方向,有一条或明或暗的云带,像是一条深浅不一的大河,美极了,我们就生活在这条河的湾岔里。
夜里十点,南边的半天挂着一轮圆月,天空中除了大大小小的星星,没有一丝云的痕迹,显得通透而枯寂。有云还可以误认为银河,无云则误认也不可得。只好带孩子们在空中寻找北斗七星。这个有,也好辨认,就在北面的树梢上,勺柄正指着南边。
两点多醒来,起身爬到楼顶。空阔的天幕下,似乎还能看到我们姐弟几个在楼顶的水泥地板上乘凉的样子,那时没有空调,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娇气,夏天的楼顶到夜里尚有热气,但是垫个凉席,也一样睡得惬意。也似乎还能听到左右邻居在各自家的楼顶上,隔空喊话式聊天的回响。
村庄一片寂静,四下里只有虫嘶蛙鸣声。
原以为夜还未静,圆月清辉尚明,银河暂时被遮蔽。但是这样更深露重的时辰,那条几十年前的云带或大河,依然没有出现。
2.夹弄
小时候老家的胡同不能叫胡同,只能叫夹弄。那时村里还有一些土坯房,房子的山墙都挨得很近,中间就是这种夹弄,像是水沟似的,两侧是隆起的房基,都是土的。这种夹弄最窄的只能容一两人通过,但却是孩子们的世界。一个人在里面逗蚂蚁能逗个半晌,两个人在里面糊泥巴能糊上几个时辰,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追逐打闹大概能打发一天,中间会听到响彻全村的“×××,回来吃饭啦!”吃完饭回来继续闹腾。即使到夜里,大部分人在月光下欢腾,夹弄也仍然会是节目变换的选项。
白天太阳火辣,溽热难耐。回家的第二个晚上,我带上狗,打着手电,循路满村乱钻。村子静悄悄的,才九点多,几乎所有人家都已关了灯。要说夹弄,还是有的,不过比小时候的宽多了,也规整多了,地面有墁石的,也有水泥的,两侧的房子,是不可能再有土坯的了。月光下的阔地上没有孩子们的嬉闹,更不要说在这些夹弄里。现在正是暑假呢,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
走着走着,狗不见了。唤一声,它马上又摇着尾巴从黑暗里走出来。
3.玩伴
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带着自家哭哭啼啼的孩子,来我家向我父母告状,不用说我又闯祸了,接下来就是一顿挨揍。现在看来,这好像是谁编排好的节目,在那个年代不分地域地上演着。
现在都没法理解,那时候怎么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又是那样的天不怕地不怕,莫非家里的老幺都是混世魔王转世?这个混世魔王经常试验各种新创的功夫,给玩伴弄哭,到晚上自己也被揍哭,但隔天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混世魔王还是孩子王,玩伴们还是各种听命调遣。
那时村里的各个鱼塘都被个人承包了,连通长江的大河也被人分段承包,养鱼、养藕、养珍珠,想钓鱼就只有偷钓。鱼塘比大河的鱼多,钓起鱼来更有成就感。有一个玩伴孔小某家就承包了一口鱼塘,在村子的西边。一天下午,混世魔王对孔小某说,今天去你家鱼塘钓鱼,孔小某欣然同意。五六个人包括孔小某各自寻好位置,放线握杆静立,一时间都有不小的收获。大家正钓得兴起,忽听对岸有人一声大吼,不用看是谁,听声音就知道是孔小某的爸爸孔大某,并且还夹杂着向这边奔来的愤怒脚步声。五六个人包括孔小某都慌忙收杆,提起水里装鱼的网兜,急不择路地在河岸边、田埂上、棉花地里跑得四分五裂。跑回家还惊魂未定,见孔大某从我家门前经过,指着我说,王八羔子,你等着!我不屑地看着他:切!
晚上也没见他来我家告状。想来也挺奇怪,莫不是当时有不成文的规定,偷钓不算偷?或者没有现场抓着就不算数?又或者所有锅都给孔小某背了?
有一天,看到孔大某扛着锄头从我家门前经过,看见我,笑着说,回来了?我上前给他递了一支烟。又想起今年春节回家时,孔小某从我家门前经过,看见我,还没说话,就笑着向我敬了个不太规范的军礼。
4.逃犯
村里刚通电那年,我们还没有上小学。因为线路还没有走好,先是在一天晚上试通了几个小时,也不是全村试通,只是在离总线近的一户人家的屋檐梁枋上挂只高瓦数的白炽灯,全村人围到这家门前,当白炽灯亮起时,大家一片欢呼。到了第二天,欢呼变成了惊呼,因为正在走线的电线还没有拉直,弧状垂到离地面一米左右的地方,其中一根被我双手抓住吊着荡秋千,嘣一声,断了,还带着悠扬的金属弦音。没过多久,就有几个村干部来了我家,这肯定不是好事,还记得干部们不知道是对我父母还是对我说什么国家财产、枪毙之类的话,就是混世魔王也兜不住这种恐吓。之前跟着大人们去江堤上看热闹,挤在望不到边的兴奋人群里,人群随着一辆卡车向前移动,卡车上载着几个死刑犯,听人说是要拉到刑场枪毙的,现在这是顺道游行示众。稍一联想,就更慌了,我得躲起来!但是能躲哪里去呢,小孩肯定干不过大人啊,中间的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跑到一艘停靠在大河岸边的乌篷船里,就趟在船舱里躲一时算一时吧!中午的时候,二姐还过来给我送饭,不知道家里是怎么知道我躲到这里的。
前几年就这事我问过二姐,她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又问母亲,她说,有这个事?搞得我自己都怀疑这事是不是只是一个梦。但后来好像也想明白了:童年的心理阴影,当然是只属于自己的。
5.晨露
没有什么比清晨草叶上的晶莹露水更让人心动了,如果还有的话,会是春天里布谷鸟的空灵啼鸣,夏日傍晚西天幻变的晚霞,也会是秋日田野中似有似无的青烟,冬天里寂寂有声地落在后院树桠上的雪花。自然是无声的甘露,融化着童真的顽劣,滋润着稚嫩的心灵,让他感到世界是这般美好。
上初一时,有个周末跟着堂哥去山上扫墓,路过镇上时去书店买了本《千家诗》,三块二毛钱,回家的路上就被里面的古诗弄得神魂颠倒;书店里还有《诗歌报月刊》,合肥出的,一块五一本,这次钱不够,过了一段时间凑够了钱,也去买了本,又被里面似懂非懂的现代诗弄得五迷三道。读诗的心动和凝视晨露的心动,似乎有着某种相通之处,这像一个秘密,封印住混世魔王,使他变得沉默寡言,并且弄了几个小本本,分门别类地开始“写诗”。
有一次在杂志上看到一则“征稿启事”,征旧体诗的,交五十块钱报名费,投稿就可以收录,作者还可以得到录有自己作品的诗集十本。于是从母亲那里要来五十块钱,既忐忑又兴奋地投了稿。要钱时没跟母亲说是做这事的,也忘了当时是怎么骗她的了。等三个月后十本书寄来,真相败露,被母亲一通埋怨。心有不甘,拿给语文老师看,语文老师说,你这哪叫诗,这种征稿启事其实就是骗钱的。这让我更沉默了。
这一摞的十本书有什么用呢?送给了同学周君一本,村里还有个同学兼好友,也送他一本,但他后来还按定价给了我钱,七块钱。还有八本,让人发愁。忽地想到镇上的书店,何不拿去问问店主大爷要不要?除了自己留下一本,背上七本就奔书店而去。大爷翻了翻内容,又看了看定价,对我说,我要五本,五块钱一本。憋着兴奋收了大爷的二十五块钱,乐颠颠地回家了。自己留的一本倒是保留至今,还有两本不知去向,可能是被父亲拿去垫桌腿了。
收录的那首诗可也是带“露”的:“天上翠柳露,大地霡霂烟。嶂水相映绿,鸟啭空濛间。”
6.歧山
这种路子不通,也很无趣,要花钱,还得被数落。我试试免费投稿行不行?也就一张邮票的钱。就投合肥的《诗歌报月刊》,新诗,每次都是鼓鼓囊囊的一信封,但是每次的结果都是杳无回音。有一天,终于收到了《诗歌报月刊》的来信,薄薄的,那种稿子要被录用的激动心情,现在还能感受到,但是没法描述。拆开信,里面是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几行非常漂亮的钢笔字,落款是“歧山”。歧山我知道,《诗歌报月刊》每首或每组诗的下面都写着“某某编辑选稿”,其中就有一个叫歧山的编辑。便笺的大概内容是:投稿不予录用,但字里行间透着才情,只是技巧还需磨炼。虽然那时还是个初二生,小屁孩儿,但也能体味到里面有客套的成分,不过失望之余还是非常高兴。可惜这个便笺不知道放哪里去了,这次回家将书柜整个翻了一遍,也没寻着。
三十多年来,虽然有时偶尔会想起歧山这个人,但心里隐隐地觉得这是个在现实中不存在的人。或许是心里觉得那个诗歌年代,遥远而缥缈,说不定是个虚拟的年代。但是老家书柜里那个年代的诗歌刊物却是实实在在的,除了合肥的《诗歌报月刊》,还有石家庄的《诗神》和成都的《星星诗刊》,北京的《诗刊》记得也买过,但书柜里没有。又翻到一期《诗歌报月刊》,发现在封二上有祝凤鸣的介绍,歧山其实就是祝凤鸣在《诗歌报月刊》的编辑用名。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祝凤鸣,原来他在2020年就去世了,去世时才56岁。他也是安庆人,宿松的,当过教师,做过编导,出过诗集,当时在《诗歌报月刊》的工作是兼职。
7.文祸
初二刚一放暑假,我和隔壁的一位族兄就办起了“×村日报”,用几张白纸拼成一个A3大小的版面,又用铅笔和直尺画出版式,“报纸”里的字是纯手写的。内容分三大块:一块是“新闻摘要”,摘录几条报刊电视上的新闻;一块是“×村新闻”,胡编一则我们村的农事提醒;还有一块是“文艺天地”,自己创作的,第一期上版的是我的一篇“小说”,名字叫《杀鸭》,二百来字,说的是有两只鸭子被卡在渔网上,有个小孩去喊胖大娘,胖大娘过来一看,觉得是别人家的鸭子,她非常高兴地哈哈大笑;但她回去后却发现儿媳妇在焦急地寻找自家鸭子,胖大娘又来仔细看渔网上的鸭子,发现鸭子就是自己家的,而且死了。这是多么让人恼火的事啊!后来这恼火还演化成了多重的。事情是昨天傍晚发生的真事,喊胖大娘的那个小孩就是我自己。村里老一辈人基本都不识字,但胖大娘的儿子是识字的啊!中午的时候,他站在我家临路的后墙边,在日头底下盯着墙上的“×村日报”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就摘了头上的草帽,气呼呼地走了。傍晚的时候,胖大娘的儿子来我家告状,看着还挺严肃的,我母亲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一个凿栗,笑着骂我:“你个小害鬼!”我们那边,“害”是调皮的意思。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村日报”的第一期,也是最后一期。
8.崩析
我们村是个杂姓村,李姓占多数,但李姓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从哪里搬来的,好像很少有人知道。有一年,不知是谁打听到了我们李姓的祖地,也不太远,于是大家商议着,李姓每家各出一男劳力,各挑一担肉啊糕啊米啊什么的,步行去祖地认祖。待他们回来以后,全村就兴起了李姓改名风潮,因为去认祖的人拿到了家谱字辈。但是大家都那么熟悉,突然改名字,互相叫起来那叫一个别扭,过不多久,就发现所有人又都将名字叫了回去,后来也没人再提字辈的事了。
村里没有祠堂,但李姓每家的祖宗各代牌位都供在我家的老屋里,每年的大年三十傍晚,全村李姓各家的家主都托着放满祭品的盘子,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男丁,来到祖宗牌位前,供祭品、击磬、烧纸、放鞭炮、磕头。有一年有户人家将自己家的祖宗牌位请了回去,后来各家陆陆续续也都给请了回去,请祖各回各家这个事大概持续了十来年,之后全村李姓就都在自家祭祖了。
一个小小乡村的祭祖变化,可能是一个时代嬗变的缩影呢!大家虽然明里没人否认李姓还是一家人,但却从行动上确认了,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是一家人了。族情原是纽带,然而这个纽带本身就需要维系,而维系这个纽带的基础,在这个前进的时代中,在人们的心里,已经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也许这个基础就是故乡的土地吧?
9.觉解
有次我问一位朋友,在我们上一代人的心里,还有着对土地的浓烈感情,到我们这一代就已经非常稀薄,那我们的下一代是否对土地会完全没有感情了?
又有一次我问孩子,你们的故乡在哪里?孩子们回答是现在所居住的城市。
前一个问题似乎不用回答,因为我们自己都在三番五次地劝父母放弃土地,进城来一起生活;后一个问题,孩子们的回答肯定不是我想要的,但是也无可奈何。
属于银河与夹弄、月光与晨露的童年与少年,已经一去不返,如同现在令人难以触摸的族情,和令人若有所失的故乡。你可以一日千里,毫无阻隔地跨越空间距离,却永远跨越不了时间的壕堑。
故乡是属于自己的,盛着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回忆,然而这童年和少年只是你自己的,甚至是私密的,不属于任何其他人,企图将自己心目中的故乡强加给别人是徒劳的,也是缺乏觉悟的。
你可以将对故乡的回忆当作一份心灵的滋养,并且怀着淡淡的忧伤,将回忆慢慢记录下来,但是要求别人与你共情和理解却显得多余,因为理解和体会本身就相隔万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长背景,每个人也有着每个人的成长秘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快乐与回忆,每个人也有着每个人的困惑与烦恼,——有时候也似乎不必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