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偶然拿起办公室书桌上的沈从文作品集，翻到了一篇短篇小说--“新与旧”。这是一篇讲述一个刽子手的故事，我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把它读完了。

沈从文的作品以前读得少，唯有其代表作《边城》的名字是从小耳熟能详的。前一阵读一本《蒋勋说文学》，书中对沈从文推崇备至。我恍然发觉竟没有读过这位大师的任何作品，心生愧疚也好奇倍增。于是就在网上下单买了他的全集，摆在办公桌前，打算有空闲就读它个一两篇。

沈从文的作品很多都是发生在“湘西世界”的故事。从《边城》可以看到那里诗意、纯净，人们生活质朴，人情味浓厚，女主人公翠翠很是动人。“新与旧”这一篇是我随意翻到的，整个作品的结构和叙述很有特色。当我读完小说把书合上的时候，心里的波澜依然荡漾着，似乎是在阻碍我的状态调整为工作模式，我醒悟过来这是一篇好作品。

战兵杨金彪是一个兼职的刽子手，每当县官要对犯人斩首示众的时候，都会指令他操刀。他的砍头手法了得，独传拐子刀法广受赞誉。每当砍下人头之后，他总是要在阵阵喝彩声中跑进城隍庙，磕三个头，躲进神前香案下面。这时县太爷会进庙里烧香，之后有人就会假装向县太爷报告发生了一起命案，尽管这起杀人指令就是县太爷自己批的。县太爷就会显出吃惊的样子，一场开堂审案的戏就开始了。杨金彪会跑出来像县太爷自首，县太爷装模作样审案，然后打他四十个杀威棍，打完又给他赏赐并让他退去。这是一场戏，也是一种仪式，因为是在城隍庙的神像前表演的，带有神圣的味道。回到营地的杨金彪就会用赏钱请营地的兄弟们喝酒戏耍，周围的人都尊敬他，认为这家伙将来不可小觑。这是清末的光绪年间，杨金彪二十四岁。

时间到了民国17年。刀已经被枪取代，县太爷也没有了，换成了军政府，刽子手这样的职业也被时代所抛弃，斩首换成了枪毙。当年活力无限，前途光明的小伙子已变成了看管城门的老兵。这一年，杨金彪六十岁。他经常拿着刀在坐在城头，摩挲它，赏玩它，其实是在回味年轻时的辉煌。有一天，军政府别出心裁，要用老式的方式处决犯人，便让他带着刀去行刑。杨金彪像做梦一样提着心爱的刀奔赴刑场，砍下两个头颅之后，又像做梦一样跑进城隍庙，一切如当年的模样。但时代变了，没有了县太爷的表演，也没有人记得起存在这样的一种仪式。他被当成疯子，差点被士兵开枪打死。他成为整个县的笑话，不久死了，传说白日撞见了鬼。

杨金彪六十年的一生，只是围绕着一个故事展开的，那就是当刽子手。他的所有骄傲与记忆，他活着的意义都是基于刽子手这样一个角色的。人们称赞他是因为他的砍头手法，人们尊敬他也是因为他那一手拐子刀法了得。由此，他便“对于未来的日子，便怀了种种光荣的幻想”。但旧的时代戛然而止，新的时代刽子手与很多旧物一起被扔进了历史的长河，迅速为人们所遗忘。但杨金彪忘不了。

在新的时代，杨金彪一直在做着梦，仍然在做着刽子手的梦。想当年，著名刽子手“一口气用拐子刀团团转砍六个人头不连皮带肉所造成的奇迹”，正是他所憧憬的旧日光辉。当圆梦的机会到来的时候，他兴奋异常又很茫然，行完刑下意识地提着滴血的刀冲进了城隍庙，准备开始惯例性的表演仪式。但时代变了，他的表演成了笑话，他的梦也就随之破碎。没有了梦，灵魂何以依托，人格的撕裂让他走向了死亡。

刽子手对于杨金彪来说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标签，而这个标签又是一个枷锁，让他在新的时代仍然在睡梦中无法觉醒。刽子手让杨金彪定了型，让他耽溺于这种身份，又对此无力改变也无力挣脱。存在主义宣扬的“存在先于本质”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本质先于存在”了。或者说，就像没有选择的动物，一经确定便成永恒。

每个人记忆里都有自己最辉煌的一刻，每个人都会不禁回顾自己的往昔，从这些灿烂时刻中寻找自信和生活的勇气。它为人格中自尊的一面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并为迎接未来的挑战提供力量。但当外界的力量过于强大，自己被生活磨得精疲力尽的时候，很多人就更愿意躺平，耽溺于过往的经历，而无力挣扎。每当在酒桌上，有人兴奋地说起“想当年”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偷偷报以怜悯的目光，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杨金彪。我充分相信，沈先生虽然没有写出来，杨金彪在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必定是豪情万丈地说：“想当年我提着大刀砍下人头的时候...”。

新与旧的更迭是世间变化的恒常，人的伟大正是在这种变化中不断地改变自己，是一个变量而不是常量。在这个意义上，人是掌握着自己的命运的，也就是存在主义所说的人要对自己负责。耽溺于既往的辉煌而无法自拔，又无力直面惨淡人生，这是杨金彪的悲剧，也是每个人该当审视自己，予以警醒的吧。

小说的结尾：“全县城军民各界，于是流行着那个“最后一个刽子手”的笑话，无人不知。并且还依然传说，那家伙是痰迷心窍白日见鬼吓死的。”其实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有一个杨金彪，你今天在嘲笑他见了鬼了，谁知道哪一天你会不会也要撞到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