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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色微凉,一轮残月悄悄爬上了树梢。暗黄的灯光从醉仙楼的窗户溢出来,照在街边一个流浪汉身上。那流浪汉满脸污浊,穿着一件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长袍,醉猫似的歪躺在地上。窗内推杯换盏、人声喧哗,似乎都与他无关,他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只能从轻微的呼吸声判断他还活着。可当那浓郁的酒香沁过来时,流浪汉条件反射似的抽动着鼻子,身子像筛糠一样抖起来。
朦胧中,一袭淡青色的裙衫靠近。流浪汉拽着裙角,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喃喃道:“酒、给我酒……”
来人揪着裙裾猛地一掀,把流浪汉摔了出去。她快步走进醉仙楼,甩下一锭银子,抱了一坛醉红尘出来,往流浪汉面前重重地一放。“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就知道喝酒,喝不死你!”
流浪汉横掌一切,封泥随着坛口被切下来,他的手掌也红了一片。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捧着酒坛往喉咙里灌。半坛酒下肚,他的身子不再颤抖,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缓缓喝完剩下的酒。
青衣丽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拿出一条手帕替他包扎手掌。流浪汉突然将她搂住,一双长臂紧紧地箍着她,梦呓似的道:“小雪,不要走、不要离开我……”青衣丽人又羞又怒,无奈挣脱不开,大声道:“你看清楚了,我是青霜!”
流浪汉似是清醒了一些,松开手臂,端详着面前丽人怒不可遏的俏脸,“你是青霜,小雪呢,她在哪里?”
青衣丽人气得眼泪夺眶而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
流浪汉也不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抽干了灵魂。不远处,烟雾迷蒙,隐约可见一个白衣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浪汉怔了怔,发疯似的往那少女奔去。将要靠近,烟雾散了,少女也没了踪影……
青衣丽人回到一座庭院,将头靠在院中的桂花树上,紧咬着嘴唇,眼泪还是不住地滚落。她抽出腰间软剑,刷地刺向虚空,淡青裙衫在院中蹁跹流转。剑气如霜,黄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洒了一地。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个素衣方巾的年轻人走过来,柔声道:“叶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叶青霜收了剑,侧转身子擦了泪痕,避开年轻人关怀的眼神,“墨大夫也还没睡。”
墨子衿温和地一笑,“还需去后院看看青城派木掌门的伤势。”
“我同你一起去。”叶青霜说着,也不等他,径自往后院走去。
墨子衿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跟上。
后院厢房,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神情凝重。看见叶青霜,挣扎着坐起来,“叶姑娘,昆仑、崆峒相继被灭门,三帮四寨俱已归顺水月宫。魔尊只给我一个月的期限,天涯阁再不出手,青城派危矣、江湖危矣!”
叶青霜没有答话。她走到榻前,抓起木掌门的右臂,看了他腕脉上的伤。她是习武之人,不难看出他这只右手已然废了。下手之人必定武功卓绝,否则木易之身为一派掌门,在江湖上亦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木易之自言在那人手下走了五十招才落败,叶青霜暗忖自己若与那人交手,能接多少招。
木易之见她沉默,试探道:“叶姑娘,木某听闻白落尘白少侠尚在人世,不知能否请他出面约战魔尊?”
叶青霜神色一冷,“别指望他,他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木易之一怔,目光随即暗淡,“如此说来,再没人能对付魔尊了。想当年,叶老阁主在世时,天涯阁何等威风。如今,竟是后继无人……”
叶青霜气得脸色发白,美目中闪过一丝寒芒,“木掌门放心,天涯阁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会任由水月宫横行无忌。”
墨子衿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隐隐有几分佩服、几分心痛。
(二)
叶青霜端坐在铜镜前,仔细看着镜中少女的面容。脸如莲萼,眸似秋水,修眉端鼻,樱唇微翘。这是一张极年轻的脸,柔美秀丽,只是有了些许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决绝。
倘若我有去无回,留在别人心里的,永远是这个样子吧。叶青霜想着,用白皙修长的手拉开抽屉,拿出一封战书。战书右下角写着“魔尊亲启”,落款是“天涯阁叶青霜”。
这封战书一旦送出去,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那时……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痛,能不能振作起来?叶青霜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股倦意袭来,四肢百骸都是沉甸甸的无力感。
低缓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叶青霜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墨子衿。门没有关,他却并未直接进来。叶青霜收起战书,合上抽屉,轻声道:“进来吧。找我什么事?”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和令师兄有关。”墨子衿坐到她对面,轻声道。
“什么秘密?”叶青霜急道。
“我需要了解令师兄的过往,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叶青霜沉默着,显然并不愿意提及那些往事。墨子衿一言不发,默默地等着她。
许久,叶青霜理了理秀发,缓缓道:“墨大夫想必知道,天涯阁是家父一手创立的,十三年前,在江湖中如日中天。江湖中人,提到天涯阁和阁主叶重,无不敬若神明。只因家父曾以一人一剑,单挑水月宫十大长老、重创魔尊梅独鹤,一举粉碎水月宫称霸江湖的野心。”
“叶老阁主以一己之力阻止了一场江湖浩劫,在下佩服。”
“那时候,慕名拜师的人踏破了天涯阁的门槛,家父一个也看不上。他告诉我,徒弟贵精不贵多,收一两个继承衣钵就行了。收多了,万一管束不住,有一个跑到江湖上为非作歹,他的一世英名就给毁了。”
“老阁主的绝世剑法,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是啊,我学了十多年,也只学了点皮毛。不像师兄,家父略加指点,他立刻就能领悟到剑招的精髓。家父收了这么个徒弟,跟捡了块宝似的,把一身绝学尽数传给了他。师兄还未出天涯阁,白衣神剑白落尘就已名满江湖。”
“老阁主的嫡传弟子,自然与众不同。”
“师兄学艺有成,家父便让他去江湖上历练一番,增长阅历,回来好接任天涯阁阁主重任。然后……”叶青霜俏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他老人家便为我们主持婚事。”
“原来叶姑娘与白少侠之间有婚约。”墨子衿低声道,语声中是说不出的怅惘。
“家父虽有此意,却并未言明,他不希望师兄出去历练还想着儿女私情。谁知,师兄游历一年,竟带回来一个姑娘。”叶青霜顿了片刻,语声落寞。“那姑娘名唤小雪,她肌肤白似雪,心地纯如雪,性情却不似雪一般冷。师兄把她带回天涯阁,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家父又气又怒,指责师兄忘本,要师兄与小雪断绝关系。师兄却说,他与小雪已有白首之约,说什么也不会抛下她。”
墨子衿早已看出叶青霜对白落尘有爱慕之情,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突然收到水月宫的战书。当年那场大战,家父虽然胜了,却也留下终身未愈之伤。没想到魔尊梅独鹤反而先复原了。”叶青霜目中流露出一丝迷惘,“师兄毫不犹豫地代师赴约,与魔尊激战时,小雪突然闯进了战局,被两大高手前后夹击……”
“这是为何?”墨子衿惊道。
“师兄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小雪便是梅独鹤的独生女儿,梅念雪。”
“啊?”墨子衿瞪大了眼睛,“后来呢?”
“小雪香消玉殒,遗体被魔尊带回水月宫安葬。师兄回到天涯阁,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叶青霜转过头,喃喃道:“墨大夫,你说,倘若师兄出去历练时,我坚持与他同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倘若,我能早点告诉他,我的心意……”
墨子衿心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知是为她心痛,还是为自己心痛。“叶姑娘无需自责,爱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倘若你不在对方心里,说出来又能如何?徒增烦恼罢了。墨子衿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眼中有淡淡的忧伤。
叶青霜没有回头,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墨子衿虽然年轻,却是当世名医。自打两年前应天涯阁之邀,为叶老阁主治病,就没有离开过。老阁主的丧事,还是他协助叶青霜打理的。叶青霜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只是自己心里实在腾不出位置给他了。更何况,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两个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说破。平日里以礼相待,礼貌周到的背后,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许久,叶青霜轻声道:“墨大夫方才说,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都忘了为何而来了。”墨子衿回过神,抱歉地笑着,旋即神情凝重,“我在白少侠常喝的醉红尘酒中,发现了能够令人迷醉上瘾的药物。”
“那是什么药物?”叶青霜惊道。
“一种用曼陀罗制成的药物,叫做勿忘伊。用量极少,很难察觉。长期服用,会令人萎靡不振,产生幻觉。”墨子衿道,“我查过醉仙楼的酒,只有醉红尘里才有少量这种药物。只怕,是专为白少侠而放的。”
“你是说……有人给师兄下毒,试图控制他?”叶青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三)
木易之离开天涯阁不久便率青城派归顺水月宫。
那封战书,终究是送出去了。
一身战衣的叶青霜站在水月宫外,等待魔尊应战。
师兄服用墨大夫配置的解药已有半月,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半个月里,水月宫又向几个门派发出了最后通牒。
事情终归要有个了断。她知道自己是在赌,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毕竟是叶重的女儿,不能辱没了天涯阁的名声。
叶青霜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也罢,自打父亲病故后,一直都是如此。除了墨子衿,她身旁空无一人。
原本就不该奢望呵,她唤不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到了这一步,叶青霜觉得自己也该醒了。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在这苍凉的世界,究竟谁是醉着的,谁是醒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和沉沦,无关对错。
她突然有点担心墨子衿,不知他将来何去何从。但愿,不会是第二个师兄……
八名白衣女子簇拥着一个黑袍人出现在视线中。叶青霜收敛心神,右手按在了腰间软剑上。
“你就是魔尊梅独鹤?”叶青霜看着浑身笼罩在黑袍中,戴着狰狞面具的人,隐隐觉得,此人和自己想象中的魔尊不太一样。
“你不是我的对手。”黑袍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尖利,显然不是原声。“只要你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承认天涯阁不复存在,我便放你回去。”
“做梦!”叶青霜冷笑,“天涯阁的人,永远不会像魔尊低头。”
黑袍人似乎了解她的性格,不再多言。八名白衣侍女退到一边,叶青霜与黑袍人对峙着,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叶青霜莫名觉得黑袍人似曾相识。她并未见过梅独鹤,不知为何生出这种感觉。隐藏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冷峻而专注,这是个极厉害的人,明知自己武功远胜对方,也全力以赴,绝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既然没有机会,那就没什么可等的。叶青霜拔出软剑,飞身刺向黑袍人。
一开始,黑袍人只是闪避,却不还击。三十招后,叶青霜的剑招越来越凌厉,黑袍人偶尔回一两招。叶青霜看清他隐藏在黑袍中的手,白皙纤细如少女,脱口道:“你不是梅独鹤!”
黑袍人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不再掩饰,一双柔荑如附骨之疽粘附在软剑上,无论叶青霜如何腾挪变化,都摆脱不了那双柔如无骨的纤手。双方又斗了五十余招,叶青霜渐觉气力不支,软剑脱手,胸口被纤手印了一掌,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飘落。
生死之际,叶青霜想到的竟不是师兄白落尘,而是墨子衿。
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叶青霜不无凄凉地想着。只待落地,自己便要粉身碎骨。
一个人影疾驰而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子。
叶青霜睁开眼睛,看清来人,一阵强烈的欢喜涌上心头。“师兄,你终于来了!”
然后便觉天旋地转,不受控制地阖上了眼睛。
(四)
白落尘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头发用一根布条随便扎着,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胡子渣。这般落魄,完全没有当年白衣神剑玉树临风的模样。
但他的眼神是犀利的,利得好像能穿透一个人的灵魂。
“卸下伪装吧,我知道是你。”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听来有种被烈酒浇灌的沧桑之感。
黑袍人身子一颤,许久,面具与黑袍同时裂开,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和一身纯白的紧身衣。
白落尘看着那张脸,目中流露出一丝迷离恍惚,转瞬便敛得干干净净。“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可你却变了。”梅念雪开口,脆如珠玉柔似清风的语声,让白落尘又是一阵恍惚。“变成熟了,聪明了。”
白落尘强压下脑中浮现的种种回忆,撕开迷雾,“两年前与我交手之人,想必只是令尊的替身吧。”
“那年,我爹被叶重重伤,不久便撒手人寰。当时我年纪尚幼,怕江湖人得到消息,联手对付水月宫,因此秘不发丧。两年前,为了执行我的计划,我派了一位长老冒充魔尊。”
“如此说来,从你我相识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不错,你不过是我复仇的棋子。我发誓要毁掉天涯阁,完成爹爹一统江湖的遗愿。我几乎成功了,不是么?”
“你为何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杀了你?如何比得上把你踩在脚下,让叶重亲眼看着他寄予厚望的徒弟,怎么为了他死对头的女儿肝肠寸断,一蹶不振。”梅念雪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若非你不成器,叶重也不会死得那么早。”
白落尘双手握拳,手臂上青筋暴起。“之后你也可以杀了我。”
梅念雪吃吃地笑道,“你种了勿忘伊之毒,早已是废人一个。我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落尘眼神剧烈变幻,交织着痛苦和耻辱。“复仇、一统江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让你可以利用感情,再轻易地背弃感情?”
梅念雪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表情,随即嫣然一笑,“白落尘,你今日既然来了,就别再说些没用的。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水月宫主人和天涯阁传人,究竟谁更厉害。”
白落尘深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右腕一抖,已将叶青霜掉落的软剑抓在手上。
梅念雪向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八名白衣女子迅速布阵,十六条白绫从不同方向飞来,缠向白落尘的脖颈和四肢。白落尘只觉得漫天纯白,身体每个部位都被笼罩,每处退路都被封死。与此同时,一双莹白如玉的素手闪电般袭来。天罗地网、致命一击,根本避无可避。
白落尘闭上眼睛,在玉手贴近他胸膛的那一刻舞动软剑。一道光华在漫天白绫中荡漾,涟漪似的一圈一圈扩散。白绫的攻势一滞,被强烈的剑气碎成千万片。
梅念雪也被剑气震开,跌出一丈远。她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
白落尘看了她最后一眼,“天涯阁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被打败,我也一样!”
语罢,抱起昏迷的叶青霜,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