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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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家坪四面环山,交通不便,是当地出了名的穷乡僻壤。那里的山路由于长期没得到修缮,出奇的难走。夏天还好说,可一旦入冬,山路全被积雪覆盖,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更不用说走出村去。起初当地政府打算将沥青马路修到蒋家坪,可惜由于施工难度大暂时搁置下来,加之蒋家坪的人大多不愿意村里修路,究其原因无非是修路会破坏周围一部分森林,他们害怕受到山神的惩罚。一来二去,这路便干脆不修了,蒋家坪也越来越穷。

村名虽说叫蒋家坪,但也并非所有人家都姓蒋,不过蒋姓占多数倒是毋庸置疑的。蒋家三姐妹便是这多数姓中的一员,而且还是多数姓中最庞大的家子。按说同为蒋姓,蒋家坪的各个蒋家理应有些亲缘关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蒋姓和蒋姓之间由于种种原因,早就没了瓜葛。尽管平时见面还要互称“亲家”,可逢年过节时,谁家也不认识谁家了。

蒋家三姐妹中,大姐叫蒋招娣,二姐叫蒋来娣,三妹则叫蒋月娥。为什么三妹名字里不带个娣,反而取个月娥呢?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三姐妹的父母听算命先生说这辈子无缘儿子,若三女儿名里再带个娣字,会对家里的运势有所损伤;二则是因为本家的二哥家生了三个儿子,打算把他家月娥换过去,这样一来,三姐妹家就能有个儿子,二哥家也能有个女儿。只可惜后来二哥家三儿子夭折,这换儿子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蒋家三姐妹渐渐长大,身子也渐渐张开。虽然三姐妹中没有谁正经上过几天学,都没什么文化,但上门提亲的人家依旧络绎不绝。蒋爸的嘴角自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开始,就再没有向下弯过。毕竟她这三个女儿还什么都没做,就让他这个当爸的每天烟酒不断,加之蒋家坪人均十五六万的彩礼,无疑给这个贫穷的家带来巨大的收益。蒋爸现在每天都在念叨着女儿们出嫁以后自己的好日子,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优越感。毕竟三个女儿一嫁,养老本就从零元变成四五十万了,这种好事任落在谁身上,嘴角都不会比蒋爸翘得低。

再反观二哥一家,两个儿子都还没娶着老婆,一个儿子就要花十多万,两个儿子便是三十来万,这蒋二哥的棺材本就算全赔进去,都是不能够的。这不,前两天还去找蒋爸借钱,结果还没进门就被轰了出来。这蒋爸可是记仇得很,之前因为家里生三个女儿这事儿,一直被蒋二哥压上一头。没承想天道好轮回,今天也该轮到他作威作福了。

蒋爸盼年盼月,终于盼到大女儿出家那天,娶她的是村长家外出打工的大儿子蒋财。这个蒋财虽说长相一般,肚子还大,但架不住人家有钱啊,伸手就甩出二十万扔在蒋爸面前。这种大场面蒋爸哪里见过,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再加上人家送的五条大国九,他甚至都想把来娣和月娥全都嫁到村长家去。只可惜,村长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蒋招娣的婚礼在蒋家坪热热闹闹地办了三天三夜,上午来的几乎都是村里老一辈的人,而下午,则变成年轻人的天下。除了村子里的年轻人,蒋财在外面认识的好多朋友都来给他捧场,他们一直从头天下午六点喝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然后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接着又喝。就这样连续疯狂三天以后,蒋财把蒋招娣带回城里打工的地方生活,每年只有春节才回蒋家坪。

一年春节,蒋爸和蒋财喝酒的时候告诉他,希望能给来娣和月娥介绍个城里的小伙儿,最好还能带她们去城里找些事干。起初蒋财有些推脱,可谁知这蒋爸老奸巨猾,拉上招娣一起给自家姐妹说情。这蒋财虽说长得粗犷,但内心十分细腻,也尊重自己的老婆。见招娣来一起说情,便不太好继续推脱,只能勉强答应下来。等春节过后没多久,便亲自将蒋家两姐妹接到城里,预先垫付了房租,并在洗脚城替她们找了个给人洗脚的活路。

由于蒋财的关系,洗脚城老板对两姐妹还算客气,并贴心地找来两位技术最硬的老师傅——赵阿姨和李阿姨,带她俩。两位阿姨都是洗脚城十多年的老员工了,技术方面不分伯仲,只是赵阿姨看上去更和蔼一些。来娣主动提出想跟李阿姨学习,把看上去很好说话的赵阿姨让给月娥。心思细腻的月娥瞬间明白姐姐的心意,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能体会到亲情的分量。

略带波折的时光缓缓滚过,起先还手忙脚乱的两姐妹,现在干起活来可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和那些常来的客人渐渐熟络起来。和客人聊天的过程中,她们听到许多在蒋家村从未听闻的故事,也了解到外面世界的灯红酒绿,这些新事物不断冲击着她们的认知和回忆。

有一天,一对亲兄弟来到洗脚城,指名道姓要来娣和月娥提供服务。起先大家都没怎么在意,只以为是老客户来照顾生意,但有些奇怪的是,姐妹俩都对这两兄弟没什么印象。按理说,只要是服务过的客人,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些印象,更何况是长相如此相似的两兄弟,可无论怎么努力回忆,姐妹俩就是想不起这哥儿俩是谁。

要不说是兄弟呢,原来他们要求来娣和月娥服务的目的是为了“上门提亲”,大哥看上了月娥,小弟则看上了来娣。他们虽然没有享受过两姐妹的服务,但常来洗脚城,总归是有些一面之缘的。没承想,这一面之缘变成了一见钟情。

这件事还有个更具戏剧性的幕后——原本这哥儿俩先是一起碰见了月娥,然后又碰见了来娣。起初还以为是同一个人,但说不出为什么,大哥觉得第一次碰见的时候好看,小弟则觉得第二次碰见的时候好看。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两姐妹,这不正好符合两兄弟的期待吗?要是月娥和来娣是一个人,他俩不得打上一架?

刚进包房时,兄弟俩还有些腼腆,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但没过多久,见两姐妹说话温柔,性子软,两兄弟的色胆就跟着上来了。大哥拉过月娥,小弟拉过来娣,就开始各自的深情告白。这一出戏属实是给月娥和来娣吓得够呛,毕竟才来城里不到两个月,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属实不知该如何处理。月娥起先被弄得有些懵,但当感觉到大哥的手在自己身上不老实地乱摸时,瞬间清醒,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大哥被这一下打懵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匆匆往外跑的月娥,来娣见状也奋力挣脱出小弟的手,追着妹妹出去了。

这件事在整个洗脚城闹得沸沸扬扬,月娥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毅然决然返回蒋家坪。临走时,赵阿姨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一边安慰一边叮嘱她回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并告诉她:听说现在城里流行一个叫直播的东西,可赚钱了!你们村里估计还没流行起来,你年轻漂亮,说不定可以抢占先机。

谢过赵阿姨,月娥便踏上归途,登上了回蒋家坪的长途大巴。

来娣呢?她并没有因这件事的影响和妹妹的劝说而产生动摇,尽管妹妹的离开让她失落了几天,但她始终认为,与其在蒋家坪里随便找个人嫁了,还不如烂在城里。虽然时不时会遇到这样不怀好意的登徒子,但城里干一个月活赚到的钱快抵得上蒋家坪三个月的了。况且她要是就这么离开,那当初要求父亲让蒋财想办法,把自己和妹妹弄进城里这事儿不就泡汤了吗?父亲又会怎么想呢?所以,留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月娥在终点站下了车,虽然这一站叫蒋家坪站,但距离真正的蒋家坪还需要翻过一座山,大概要走三公里的路程。沿着山里被十几代人踏出的小路,月娥向村子所在的方向进发,由于刚刚进入四月,小路旁的大树被花骨朵爬满全身,其间还夹着零星几朵早开的花。嗅着空气中浓郁的植物本身夹杂着泥土的味道,不一会儿月娥就来到一片松树林前,原先的小路被松针铺满,踩上去软乎乎膨松松的,但又不是棉花的那种软乎乎膨松松。

一路上,月娥不断思考着赵阿姨说的那句话,什么是直播呢?其实对于直播,月娥也并非完全不知道,只是她的印象里,直播无非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做各种浮夸的表演以及各种挑战。有些人为了让别人关注自己,无下限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像什么挑战一口气喝一斤白酒啊,挑战吃死神魔鬼辣椒啊这些有的没的,在月娥心里都是不尊重生命的表现。

就这么想着走着,月娥时不时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松果儿,在手中把玩一番后用力一抛,把松果儿扔到山坡底下的小溪里,看着它被水流冲走。在这过程里,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相较城市的乌烟瘴气,乡村自然的芬芳更是她所向往的。那为什么不把这份向往传递出去呢?月娥又想到了姐姐,要是能在村子里赚到钱,姐姐是不是就会回来了?渐渐地,思绪被回忆填满,蒋家坪的模样在月娥的脑海里越发清晰,然后就这么水灵灵地出现在眼前——蒋家坪到了。

回到家后,蒋月娥并没有将城里的事告诉蒋爸,只是编了些谎话搪塞过去。当蒋爸问起来娣时,月娥心里一颤,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来娣啊,她觉得城里待着比蒋家坪舒服,所以不回来了,至于我嘛,还是更喜欢蒋家坪一些。

之后的几天,月娥一头钻进和姐姐们一起住的卧室,用前两个月在城里赚钱买的智能手机研究起直播来,除了吃饭以外,月娥基本不会离开卧室。疲于打麻将的蒋爸蒋妈也不怎么管她,只要月娥不找他们要钱,怎么都行,反正再过一两年,她也该到不得不嫁人的年纪了。

月娥终于将直播彻底搞明白了!她先是在直播平台创建自己的账号,然后学会如何开启直播,如何开启打赏功能。一开始,她并没有打算直接开始直播,而是先发布一些平日里干农活的视频,或者发布一些教网友们如何制作农村美食的视频,积攒人气。视频发布后的前两周,几乎没什么关注度,也没多少人点赞,只有零星的几条评论表达对农村生活的向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距月娥发布第一条视频大概过去一个月之后,她发布的一条“关于如何使用竹条编手机支架”的视频突然爆火,随之火起来的还有她这种以乡村为主题的视频风格。

一夜之间,月娥的账号从原先只有几十个粉丝涨到三万多粉丝。如此一来,她直播计划的第一步便达成了,虽然比想象中难上不少,但结果总归是好的。接下来,按照计划,月娥开启了直播。在她的直播间,网友们可以提问任何关于农村的问题,比如:土豆到底有没有种子啊?臭豆腐是怎么做出来的?喷完除草剂的农田是什么样子的?这些种种的问题,月娥都知道答案,因为这些都是她生活的常识,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技能。随着乡土直播的日益火爆,蒋月娥赚到了直播以来的第一桶金——一万三千元。


月娥走后的洗脚城,对于来娣来说,变得有些陌生,少了月娥的世界,让来娣的内心出现一丝缺口。要是在平日,来娣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可以跟月娥这个妹妹倾诉,可如今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些侵人的苦楚又找谁去述说呢?打电话不可以吗?视频通话不可以吗?当然不可以!由于两姐妹工作的原因,她们基本上休息不到一块去。每次通话,要么是来娣需要接客,要么是月娥又想到新点子需要马上落实。总之,自月娥回蒋家坪之后,两姐妹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少。那大姐蒋招娣呢?为什么不可以和她诉说衷肠,倾倒苦楚呢?原因无非是前不久招娣为蒋财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现在正忙着带小孩,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于是乎,蒋来娣的日子越过越孤独,越过越寂寞,少了姐妹间平日里的嘻嘻哈哈,生活也变得灰暗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娣变得乐于向自己的客人述说自己的故事,将一切的孤独与寂寞一股脑倾诉出去。或许话语真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罢,蒋来娣与客人间的举止开始越发亲昵,面对客人偶尔吃的一口豆腐,蒋来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似乎对简单的身体接触完全免疫了。

一天凌晨,蒋招娣接完最后一单,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到那个只住着自己一人的冰冷出租屋里睡个大觉。结果当她换上便服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时,与洗脚城老板撞了个满怀。来娣连连向老板道歉,对方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并示意她跟自己来一趟。来娣跟老板来到办公室,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询问,老板便开言道:

“来娣,最近工作怎么样?还算顺利吗?”

“托您的福,一切都还算顺利。”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微笑着冲她点头,然后手掌向下挥动,示意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随即继续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赚更多的钱?”

“当然有想过,只可惜我没什么文化,又是从农村来的......”

“这有什么关系?人的知识和文化不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吗?你想学吗?”

“我当然想学!”来娣有些激动,身体不自觉地向前用力,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

“很好!年轻人就应该像你这么有朝气。”老板向她竖起大拇指,眼里充满赞扬的神色。

“现在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这样的学习机会,就看你吃不吃得下这个苦,愿不愿意来了。”老板有些挑衅似的看着她。

“啊?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这么年轻漂亮,很适合当我们店里的名媛啊!”

“老板,什么是名媛?”

“就是帮一些企业老板陪客户喝酒,唱歌啥的,帮助他们拿下手中的项目。你想想,陪这些大客户,大老板喝酒聊天,可以学到多少知识?长多少见识?”

“可是我不会喝酒该怎么办?”

“学呗!只要你愿意学,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很快就能掌握。你看你跟着李阿姨学洗脚按摩不也就才一个月就出师了?喝酒能比这个难?唱歌能比这个难?”

思索片刻以后,来娣放低声音,有些胆怯地问道:“真的只是喝酒唱歌,不干别的吗?”

“别的什么?”老板有些疑惑地看向来娣。

“就是......就是陪客户睡觉什么的......”来娣说到这里,脸刷地一下红了。

“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笑!”老板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三个八度,“我们洗脚城提供的是正规的名媛服务,只卖艺不卖身!当然你要自己想,我们也不拦着,届时被警察查到,你别说是我们洗脚城的员工就成。”老板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几乎被表面的怒意所掩盖,很难被察觉。

见老板有些生气,来娣只好连连道歉,说这些都是从网上看来的,自己并没有恶意。老板则大度地表示没关系,并递上一份空白的个人简历,让来娣贴上照片后交上来,前提是她愿意接受这份工作。来娣谢过老板,表示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躺在床上,来娣陷入沉思。她的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她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能和城里的老板喝酒唱歌就一定少不了交流,试问几个人能有这样和大老板们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另一方面,来娣又担心不会只是喝酒唱歌这么简单,鬼知道那些老板会不会趁着酒劲提一些过分的要求。渐渐的,在恶魔与天使合奏的摇篮曲中,来娣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简单洗漱过后,来娣在出租屋楼下的一家照相馆门口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决定走进去,花十五块钱拍了九张证件照。她将装着照片的小纸袋揣进衣兜里,然后径直朝洗脚城的方向走去。

来到洗脚城的员工餐厅,来娣偶然碰见自己的师傅李阿姨。她打来饭菜坐到李阿姨旁边,吱吱呜呜半天才将老板昨天告诉她的事给李阿姨讲明白。李阿姨先用目光上下打量了来娣一番,然后略微思索一会儿才开口道:“去吧,来娣,我的女儿也是洗脚城的名媛,听她说,陪那些老板吃一次饭可以挣一千多块。有时候给老板陪高兴了,还会有额外的小费或是礼品,上次就有个老板送给她一个路易威登的包包,听说要一万多块钱。至于你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人家老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欺负你一个小丫头片子?”

听完李阿姨的建议,蒋来娣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她不禁想:原来李阿姨的女儿也是名媛,怪不得她平时穿的用的都那样好。谢过李阿姨后,来娣将餐盘里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拿着照片和简历朝老板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来娣敲响了老板办公室的房门。

“请进。哦?原来是来娣啊!怎么样?昨天的事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老板,我要当名媛!”

“很好!我李某果然没看错人!”

原来洗脚城的老板也姓李啊!来娣还是第一回知道洗脚城的老板姓李,他和李阿姨是什么关系呢?应该只是重姓吧,就像蒋家坪里的人一样,并不是姓蒋的都是亲戚,就算以前是,现在也不一定还是。

“来娣?来娣!”

“嗯?”

“你在想啥呢?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把照片和简历交给我!”

“哦哦,对不起啊老板,我太高兴了,一时间忘了这茬。”

来娣恭敬地将简历递给李老板,并从刚才的小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一并递了过去。

“嗯,很好,就这样吧,简历的内容我回头帮你填。”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老板。”

“你自己会填吗?”

“不会。”来娣的脸上泛起一圈尴尬的红晕。

“那不就对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给你填,入选的机会才大,要不然你以为什么人都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吗?那些老板都喜欢有文化的人,特别是大学生。你连小学都没上过几天,知道有哪些大学可以填吗?”来娣摇摇头。“那不得了!只有我能帮你填。”

再次谢过老板,来娣被他请出房间,他的脸上很明显闪过一丝怒意,只是来娣不知道他到底在生什么气,或许只是单纯的脾气不好。

来娣交上简历和照片的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了第一个名媛任务——陪一个山西来谈合作的煤老板吃饭。和来娣一起的还有一个姓张的姑娘,叫张晓梅,年纪比来娣大上几岁。在李老板的引荐下,她们相互认识,张晓梅顺理成章成了蒋来娣的师傅。她将自己的衣服送给来娣几套,并叮嘱她要好好化妆,要吃一些预防口臭的药或是糖果,最好再备上一些护肝的药和解酒药。

蒋来娣很感激张晓梅,要不是她尽心尽力教来娣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名媛,来娣到死都很难摸清其中的门道。授课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来娣有些惊讶,原来想要成为合格名媛有这么多讲究。除了刚开始的一系列叮嘱以外,名媛还必须随时保持优雅大方,要会来事儿,视情况帮老板挡酒,还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妆容,要......来娣心想,这些所有的规矩加起来,说不定可以写满一本书。经过张晓梅一下午的培训,来娣差不多已经掌握作为一名新手名媛的基本技能,她感觉自己从未如此优雅过。

晚上八点,宴会正式开始,举办地是县城当地唯一一家米其林一星级餐厅,据说这个一星还是餐厅老板花大价钱买来的。蒋来娣和张晓梅两个人盛装出席,她们一左一右陪着那位煤老板进场,随后又一左一右在他的身边坐下。这个煤老板并不像来娣想象的那样,大腹便便,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穿着厚实的貂皮大衣。相反,这个老板很瘦,很高挑,脖子上没有大金链子,也没有穿貂皮大衣,而是身着一套简约大气的黑蓝色高定礼服,手臂上戴着块儿百达翡丽的手表。来娣虽不认识表的牌子,但一打眼也能看出这块表一定价值不菲,毕竟上面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

整个宴会的氛围很轻松,舒缓的音乐在人们耳边奏响。大老板们有的摇晃着手中装满葡萄酒的高脚杯,有的则是从分酒壶里往自己面前的一口杯里斟酒。煤老板的酒基本都是蒋来娣和张晓梅给他斟的,每当其他老板来给他敬酒时,他喝一杯,来娣和晓梅则需要陪一杯。慢慢的,随着宴会的进行,煤老板和两位名媛的脸渐渐红润起来,煤老板向张晓梅使了个眼色后,他的分酒壶里便不再是酒,全部换成了白开水。

宴会的尾声,来娣和晓梅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那个煤老板虽然只喝了半场酒,但似乎酒量并不是很好,走起路来有些左摇右晃。宴会结束后,各位老板相互道别,纷纷表示期待接下来的合作,随后一个个在助理或是名媛的搀扶下离开餐厅。

蒋来娣和张晓梅把煤老板送上车,自己也跟着被司机塞进车里,说是顺道将她们一起送回去。煤老板左手搂着来娣,右手搂着晓梅,整个人向后靠在车后座上。此时来娣想要拉开钩在腰上的手臂,可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她再看看另一边的晓梅,就这么妩媚地倚靠在煤老板怀里,表情微妙地看着她。

再之后的事,来娣已经记不清了,耀眼的阳光打进酒店的窗户,照在来娣的睡颜上,使她微闭的眼帘缓缓打开。视线里陌生的环境让来娣一下从半梦半醒中挣脱出来,这是哪?她下意识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一间酒店的套房内,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她低下头,先是看见睡得正香的张晓梅,一晃眼又瞟到一丝不挂的自己。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全身颤抖着,用手四下摸索,想寻到自己的衣服,却不小心弄醒了身旁的张晓梅,她开口道:

“醒了?昨天睡得还好吗?”

“我们,我们怎么在这里?”蒋来娣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昨天我们喝醉了,老总怕不安全,让司机把我们送到这里。”张晓梅慵懒地开口道。

“后来呢?我们的衣服怎么没的?”蒋招娣四下张望,没有看到煤老板的身影,又听见张晓梅如此轻松地回答,便开始自我安慰,觉得只是想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心中升起。

“你说呢?”张晓梅向来娣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角微微向上,似乎在微笑,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表情,就像昨天在车里一样。

啪的一声,渺茫的希望在心中彻底破碎,散落一地。来娣的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没有哭声,尾调伴着轻微的抽泣。张晓梅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她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拿来一根香烟点上,随后径直走向洗手间,打开排风系统,接着,哗哗的水流声从里面传来。

大概过去二十分钟,沐浴完的张晓梅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湿漉漉的脚丫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水印。此时的蒋来娣似乎也已经接受现实,正摸索着,收集起散落一地的衣物。

“你也去洗个澡吧,习惯就好了。这些老板可比洗脚城那帮子穷鬼慷慨多了,你旁边的床头柜抽屉里有五万块钱,是煤老板给你的,说是犒劳你的第一次。怎么样?这些钱你在洗脚城半年也挣不到吧。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姐姐我也陪你了不是?那个老板却只给人家区区五千块钱,谁让我已经是个老女人了呢?”

蒋来娣没有抬头,张晓梅的话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来娣安静地从张晓梅身旁走过,沿着她一地的脚印,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哗哗的水流声再次响起。

流水冲击着来娣的头顶,温暖包裹着她的全身,她用手摸摸有些湿乎乎的下体,莫名的耻辱感不断冲击着她柔软的内心。当她一扭头看见浴室玻璃门后垃圾桶里用过的安全套时,一直压抑在心中的那股不安终于破土而出,哇的一声,带着不甘,屈辱以及悔恨的泪水伴着流水倾泻而下。那哭声在浴室里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半个小时以后,来娣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伴着她一起出来的,还有朦胧的水蒸气,原本地板上已经干透的水渍又重新湿润起来。来娣将收集起来的衣服一件件重新穿上,此时再看向卧室的垃圾桶时,她的内心已经毫无波动了。她将抽屉里的五万块钱拿出来,装进自己的包包里。咳咳,两声咳嗽将来娣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怎么样?想通了?”

“嗯。”来娣冷冷地回答道。

“被玩儿了不开心?”

“......”

“没关系,现在咱们有钱了,可以去玩儿别人!”

“什么意思?”来娣有些恼怒。

“你不知道吗?离洗脚城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大学,里面全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不仅人长得帅,还全是恋爱脑,他们喊姐姐的声音可奶了。只需要一顿饭,一顿酒,他们随时都可以跟你上床,然后你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我没兴趣。”来娣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之前积累的对张晓梅的好印象在此刻全都化成乌有。收拾好一切,蒋来娣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张晓梅,直接走出房间离开酒店。

“你会给我打电话的。”对着蒋来娣离开的背影,张晓梅轻声道,这样的画面她见过太多了。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来娣拨通了张晓梅的电话......


回到蒋家坪快两个月,蒋月娥直播越来越顺利,赚的钱也越来越多。她每天起个大早,准备好一天拍视频要用到的材料。之前,她的视频基本都是日更的,可越往后,做的事情也越复杂,花费的时间也越多,很难再做到日更。她从早晨五点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吃过晚饭又开始直播,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半,然后洗漱,上床睡觉。起先还觉得没什么,直到最近,月娥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些扛不住了,不停地拍视频和直播让她的抵抗力越来越差。没办法,她只能临时将直播改为每周三次,以确保能更好地休息,相较以往一周直播六次,三次的确要轻松不少。月娥本以为直播间会掉粉,没曾想粉丝数却不降反增。

尽管做了不少调整,月娥依旧觉着吃力。粉丝数的不断膨胀虽然能带来不少的流量和金钱,但同样也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首先,粉丝数越多就代表着社会责任越重,月娥不敢再像以前一样畅所欲言,她需要考虑的方面变得越来越多;其次,粉丝们对视频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不是之前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就能糊弄过去的;再其次,随着网络日益普及,网民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月娥总是收到一些无端谩骂自己和家人的私信。以上种种的结合压得蒋月娥喘不过气,但她又不敢停下来,习惯了月入过万的生活,就很难回到以前那种平凡朴素的生活。既然选择了网络直播带来的高额利润,就不得不承担其随之而来的风险,尽管这些风险大多是人为,也没什么道理,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月娥也没有办法。

慢慢的,蒋月娥也开始接一些广告代言,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代言的坑位费也越来越高。起先都是些小公司,小作坊找到月娥代言,一次费用大概在两千元左右,后来,找月娥代言的人越来越多,公司名气也越拉越大,她开始签长期合同,一年的坑位费来到百万级别。

随着收入的增多,月娥在蒋家坪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村里老一辈将她视为榜样,要求村里的年轻一代向她学习。每逢春节,上门拜访的面孔变得越发多样,以往从没来往的人家,现在也开始走动起来。蒋爸在嫁完大女儿招娣出尽风头以后,小女儿的爆红又将风头按在他身上,想赶都赶不走。现在的他,在整个蒋家坪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羡慕他,能养育出这么一个能干的闺女。以前在蒋家作威作福的蒋财,现在看见月娥也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小姨子,脸上无尽的谄媚。

不久前,蒋月娥在蒋家坪买下一块地皮,修了一栋小别墅。自家的老房子她不敢翻修,因为本来就打着农村生活旗号拍视频的她,很需要老房子这种土里土气的感觉,她害怕一旦动了,视频就没原本的滋味了。所以,老房子对现在的蒋月娥来说,不像家,更像是一棵摇钱树,她和家里人全都搬进刚修的别墅里,只有拍视频和直播的时候才会回老房子。修好别墅的那天,月娥给来娣打电话,想让她回来帮自己直播,不要再去干洗脚的活路了,结果不知怎的,一向和睦的两姐妹头一次大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蒋月娥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蒋来娣对此也感到十分费解,自己的好姐妹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至于蒋招娣,月娥也给她打电话了,可惜招娣要照顾孩子,没机会回来。

蒋月娥的钱是越来越多了,但心情却越来越烦躁,原先以为金钱能带来的一切快乐,都没有得到应验。她开始没来由地发脾气,对待蒋爸蒋妈也没了之前的理解和包容,她觉得他们越来越不可理喻,一天只知道打麻将和找自己要钱。至于自己的两个姐姐,月娥也觉得她们变得不可理喻,明明很好心邀请她们回来,结果反而换来一顿谩骂。经此一事,月娥变得越发淡漠,亲情在她眼里变得越发陌生:她们还是当初的她们吗?或许,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了。好孤独!

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沙漏不会因为你的委屈和不甘而停留,它们不会等待任何人。蒋月娥深知这一点,她已经无法再等待家人跟上自己的步伐了。现在的她,在日进斗金的同时,拿奖也拿到手软——她每个月都要坐几次免费的飞机,到各个视频平台总公司走红毯,每次的奖金都不会低于五位数。金钱的不断膨胀,让蒋月娥内心的欲望也越发膨胀,她的眼光不再局限于国内市场,一心想要将业务拓展到国外去,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机缘巧合之下,月娥结识了一位英国绅士,他的名字叫“Tom”,中文名叫汤姆王,按道理说应该是王汤姆,但出于习惯,他更喜欢别人叫他汤姆王。汤姆王和蒋月娥是在蒋家坪的深山里邂逅的,说来也巧,那天月娥从机场打出租到蒋家坪站,在穿过山林的时候,遇到前来探险的汤姆王。汤姆王向月娥介绍,说自己是英国的探险家,现在正在全世界各地探险。刚到蒋家坪的时候,他就被这里的自然环境所吸引,茂盛的树木,潺潺的小溪,欢快的鸟鸣,无不刺激着他作为探险家的神经,结果进山林没多久,就遇到了蒋月娥。汤姆王的中文很好,虽然咬字还有些老外的口音,但听懂问题不大。

一路走着,聊着,汤姆王给蒋月娥讲了好多关于世界各地的趣闻,这些都是他探险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月娥则给他介绍起蒋家坪,带他到处游玩,体验当地的特色小吃和人文。这么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蒋月娥慢慢开始喜欢上这个说话调调有些奇怪的老外,他谈吐高雅,诙谐幽默,不像蒋家坪那些糙汉子,一天到晚满嘴破火车;王汤姆也喜欢上这个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她内心强大,充满活力又温柔内敛,不像英国女人那样长舌头,放荡不羁。

他们恋爱了,汤姆王的出现填补了蒋月娥内心的孤独,而蒋月娥的出现也成为了汤姆王在异国他乡的依靠。他们在予以彼此慰藉的同时,又相互尊重,不会干涉对方的喜好和事业,这样恬静美好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一天,汤姆王和蒋月娥道别,他即将前往旅行的下一站——泰国。可惜月娥还有业务在身,根本抽不出时间,不过他们相互约定,等月娥忙完了就去泰国找他。汤姆王将联系方式交给蒋月娥,然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蒋家坪,登上飞往泰国的飞机。汤姆王走后,月娥的心情低到谷底,习惯有人在身边的她,面对分别时显得那样局促不安。这是继姐妹闹掰以后,蒋月娥最无法忍受的离别。

好在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痕,随着工作越来越忙,蒋月娥渐渐将对汤姆王的思恋沉寂到心里,随后彻底埋葬。本以为这段爱情故事就会以遗憾的结局草草收场,没承想,老天爷才是世界上所有爱情故事最好的导演,它似乎并不想让这段跨越国家的爱情就此结束,于是乎,相见的机会在缘分的操刀下按下播放键。不过就算上天愿意,它也需要一个在人间的副导演,协助它完成这场爱情剧目的排演。没错,这一次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发展下去,本身就有汤姆王的一份功劳。

某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蒋月娥就接到来自泰国媒体的邀请邮件,希望她能前往泰国参加一场交流活动。她的视频已经在外网传疯了,泰国人很喜欢这种中国风的乡村生活,也很想通过她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月娥还没反应过来,大概呆愣了一分多钟,她的心田便绽放出一朵粉红色的小花——在能和汤姆王相见的同时,拓宽海外市场的想法也能一并落实,简直一箭双雕。抛却同飞蛾般对灯光的追逐,思念的心绪在此刻最大化,无限的美好回忆涌上心头——是啊!汤姆王还在泰国等我。

蒋月娥并不知道,同样急切希望与她见面的汤姆王,是本次她能这么快前往泰国的润滑剂,若没有他“最受泰国人欢迎的英国冒险家”的身份加持,蒋月娥的泰国之旅恐怕要延后很多。不过汤姆王从未向蒋月娥提起过这件事,他喜欢保持一些情侣间必要的神秘感。

在直播中和观众们告别以后,蒋月娥花了三天的时间与泰国媒体交接工作。在这期间,她迫不及待地将能到泰国这件事通过微信传达给爱人,汤姆王虽早就知道月娥能来泰国,但当月娥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喜悦的情绪依旧不受控制地从心底里迸发出来。他不停给月娥发语音表达自己的期待和思恋,虽然他们分开后的这几个月彼此都有联系,但之前的所有问候与关心,都比不上即将相见的幸福感。月娥的机票定在两天后,她有足够的时间收拾东西并做好泰国的旅游攻略。

出发的日子来得很快,此刻的月娥已经搭上前往泰国的飞机。此行的目的地是泰国的一座边陲小城——清莱府,月娥和汤姆王约定在清莱国际机场见面。随着飞机起飞,月娥的心情好到了极点,飞机急速上升时的冲力让她本就激动的心脏更加活泼起来,她快要喘不上气了。月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机舱里的空气,借此让心情平静下来,糟糕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飞机很快便进入平流层,机长将飞机调制为自动巡航模式。

望着机窗外洁白的软云,月娥原本急躁的内心很快平静下来,汤姆王在她心里的影子也跟着变得温和起来——他在云里笑,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镶嵌在云雾里,和玻璃窗后月娥乌黑的眼睛相呼应,或许此刻的汤姆王正抬头仰望着天空,期待着爱人的到来。

飞机随着太阳的下落而落下,平稳地在跑道上滑行。机舱和机场准备的廊桥相互连接,这头是期待见到汤姆王的月娥,那头是期待见到月娥的汤姆王。相见,拥抱,亲吻,泪水在眼里打转。此刻,他们彼此的身影都镶嵌在对方的眼睛里,像宝石一般的灿烂。

短暂的缠绵过后,月娥将手机从飞行模式里拽出来,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了原先暧昧的氛围。是邀请她来的泰国媒体发来的信息,说他们在机场A出口为她安排了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车牌号是BX9527。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月娥两人找到了那辆汽车,倚靠在车门上抽烟的男人应该是正等着月娥的司机。

“Hello!”月娥向他招招手。

“你好,你就是蒋月娥对吧?”司机亚洲人的长相外加一口流利的中文,让月娥很快意识到面前的很可能是一位国人。

“你好,请问你是泰国人吗?你中文真好。”

“哦,我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

“那太好了,我们算是老乡了。”

“是的。你旁边这位是?”司机望向一旁的汤姆王,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疑问。

“他啊,他是我的男朋友,来自英国的汤姆。”

“你好。”汤姆王朝着司机的方向招招手。

“你来的时候没说要带上男朋友啊!”司机有些生气,仿佛在质问月娥。

“哦哦,你误会了,他本来就在泰国,他是来机场接我的。”月娥连忙解释道。

“是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误会了。那就请你们一块儿上车吧。”司机平稳过情绪,然后直接坐到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月娥则在汤姆王的帮助下,将行李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坐上汽车后座,月娥忙问司机,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得到的回答则是妙瓦底。

“妙瓦底不是在缅甸吗?”汤姆王质问道,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感。常在外面探险的他,深知缅甸的危险,特别是妙瓦底这个三不管地带,那里几乎可以和任何灰色产业画上等号。

“你说得没错。”司机的声音从驾驶位冷冷地传来,像南极的巨冰一样寒冷。话音未落,从车的两边突然窜出两名身材壮硕的男人,猛地拉开车门,将月娥和汤姆王夹在中间。还没等他俩来得及反应,一块棉布已经捂住他们的口鼻,意识也随着棉布的出现而逐渐模糊。

“怎么会有个英国佬?”

“这是她在泰国的男朋友,真他妈晦气。等等,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英国探险家吗?就是他极力推荐的蒋月娥,没想到他俩竟然是一对情侣。”

“那这个男人怎么办?”

“一起带走吧,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再说两个人都挺红的,利用起来炒个cp,你猜能骗多少......”

“缅泰边境那边怎么说?”

“放心,我已经打点好了。”

“嗯,那就行,赶紧开车。”

伴随着发动机的转动,这辆黑色轿车挤进车流,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


趁着几天不用上班,张晓梅找来两个刚上大一的学生,个个都细皮嫩肉,眼神中透着只有刚从校园走出来的人才有的澄澈,不过在张晓梅看来,那不过是社会经验不足的愚蠢。将这两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男生约出来很简单,只需要托人在校园表白墙里发布交友的帖子,自然会有人乖乖送上门来。男人玩女人玩得,女人怎么就不能玩男人呢?

来娣和张晓梅穿着清纯,像刚步入社会的知心大姐姐,再加上无意间的话语撩拨,两个小男生很快就败下阵来。他们先是一起玩密室逃脱,漆黑的屋子和恐怖的氛围让两个男生错估自己的勇气,以为自己的行为看上去会很男人,实际上呢?来娣只觉得好笑,这些男生在她眼里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虽说来娣并没有比他俩大多少,但出来打拼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成长了,她蜕变了,她再也不是那个从蒋家坪出来的傻丫头了。看着眼前的男生,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而当下,她不再是她,她的身份转变成同当时那个山西煤老板一样的了。

张晓梅惊叫着,扑进其中一个男生的怀里,柔软的胸脯触碰到男生的手肘,他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好在密室比较黑,没人看得见他的尴尬。而来娣这边,也学着样子,同样的红晕也在另一个男生漆黑的脸庞上浮现,这漆黑同样地将一切窘境都淹没殆尽。

一个半小时过后,两对儿男女分别从出口出来,男生的脸颊上无一例外都飘着一抹稚嫩的红。出来的第一对儿是张晓梅和她选中的男伴儿叶启,另一对儿毫无疑问便是蒋来娣和她的男伴儿颜奇。叶启和颜奇是同专业同宿舍的室友,相比颜奇,心智上叶启要成熟得多,这次张晓梅的交友贴就是他率先回复的。他在高中时就背着学校老师和父母谈过好几段恋爱,虽然最后都草草收场,但应对女生的经验可谓相当丰富。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个交友帖大概率会是一个钓鱼的帖子,毕竟洗脚城的事他没少听学长学姐谈起过,正好自己天性爱玩,不如就顺水推舟,主动上钩,反正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吃亏。

至于颜奇,完全是被叶启拉来凑数的,毕竟帖子里要求至少两位男生,与其和不认识的人一起,还不如拉上室友,这也算是有福同享了。本来颜奇没打算答应,可架不住叶启的软磨硬泡,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当他和来娣碰面以后,很快就被她的落落大方,善解人意所打动,本就年轻躁动的心一下子被点燃,青年时期的爱情来得就是如此迅速:或许,这个姑娘将成为自己第一个女朋友也说不定。本身来娣就只比颜奇大三岁左右,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嘛。

玩过密室逃脱,张晓梅带着众人来到一家火锅店,这家店和其他火锅店比起来不算大,差不多刚好能放下五张普通尺寸的木桌,木桌表面被掏出一个圆形的洞,用来放火锅。张晓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她熟络地叫来老板,并没有去看菜单。

“来个鸳鸯锅,一半红汤,一半清汤,一份毛肚,一份虾滑,一份炸酥肉,一份......”

“好嘞,您稍等。”

老板的动作风风火火,很快一盆冒着热气的铜锅就被端上来,里外分成两圈,外圈是麻辣,内圈是清汤,紧接着,一盘盘火锅菜也被端上桌。

“不用客气,大家放开了吃,今天姐姐请客。”张晓梅一边招呼着另外几个人,一边往红汤锅里涮毛肚,七上八下烫熟,呼哧两口气就往嘴里送。其他人见状也不再客气,都吭哧吭哧地享用起来。

蒋来娣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也还有些记恨张晓梅,但老实说,她看不透面前这个一边涮毛肚一边大口吃饭的女人。要说她没心机吧,她能把自己骗到煤老板床上;要说她有心机吧,现在这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爱吃火锅的傻丫头。总的来说,其实张晓梅并没有骗来娣,毕竟要当名媛的是她,要晓梅教的还是她,只是人很难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今天出来这一趟,来娣体验到之前从未有过的人生,第一次玩密室逃脱,第一次被男生如此呵护,第一次吃鸳鸯火锅。

享用美食的时光美好且短暂,桌面上的空盘子开始多起来,雪白得能照亮食客们的脸,红油留下的痕迹在上面凝固,绽放出飘着火锅香气的花。张晓梅、蒋月娥,叶启和颜奇,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幸福的色彩,或许只有美食才能停住人间的纷扰,留给享用他的人暂且的宁静。

“大家吃好了吗?”

“好了。”

“嗯。”

“好了,谢谢款待。”

“接下来我们去哪?”颜奇有些好奇,对于众人接下来的“节目”不甚了解,毕竟他几乎没怎么出来玩过,更不用说是和女孩儿一起了。

听到这话,蒋来娣也不免得有些好奇,也很想知道张晓梅接下来会有什么安排。

“秘密。”张晓梅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自顾自拎起手提包,走到柜台前把帐结了,然后对着来娣他们挥挥手,示意跟着她走。

火锅店里的灯火通明让蒋来娣忘记时间的流逝,当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夜的漆黑扑面而来,唤醒来娣内心深处的孤独。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月娥通过电话了,之前陆陆续续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来娣以为月娥将自己拉黑了,于是心一横,也同样把月娥拉黑了。不是这夜的话,她估计很久都不会记起这个陪伴了自己整个童年的妹妹,亲爱的家人。

没走几步,“零点酒吧”几个字闪烁进来娣的思绪,把她从月娥身边抽离出来。她抬眼望着霓虹灯不断变化的色彩,目光有些呆滞:酒吧?我还没来过呢。

“伙计们!”张晓梅的声音再次响起。

“欢迎来到零点酒吧!我是这里的股东兼创始人,今天你们在这里所有的消费我都包了!虽然不能调酒,但姐能保证啤酒管够。乐宝、乌苏、老雪花、百威、科罗娜......应有尽有!”张晓梅的嗓音提高了至少一个八度,并带着夸张的肢体动作。

“可是,我不会喝酒......”颜奇怯怯地说。

“没事,今天喝了不就会了?姐又不管你要钱,敞开了喝就完了。不过你需要帮姐一个忙。”

“什么忙?”

“照顾好你来娣姐。”

“好!”颜奇看向身旁的来娣,向张晓梅投去感激的目光,她懂自己。男生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想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出出风头。

进入酒吧,里面的灯光很暗淡,整个氛围显得十分暧昧,昏黄里时不时闪出一些蓝色或红色的光。张晓梅招呼众人在角落的一处空座位坐下,让服务员端上来一些像拌黄瓜一类的小菜,然后提来一桶冰块、几个玻璃杯、四个骰钟,四组骰子和三打乐堡啤酒。

张晓梅先是教大家玩骰子游戏,比比谁能猜中彼此骰钟里对应点数骰子的个数之和,输的一方需要喝半杯啤酒。张晓梅先和叶启做个示范,哗哗哗,六颗骰子在骰钟里奔跑,带着命运的不确定性,开启两人的“豪赌”。张晓梅开口道:“三个五。”叶启接道:“四个六。”“三个六飞,飞就是不算点数一,忘了说,点数一可以当任何点数。”“三个一。”“三个一?”“对,三个一。”“那我喊四个一。”“四个一?那我就开你,你有几个一?”“三个。”“我没有。”叶启大叫着打开自己的骰钟,让张晓梅确认确实没有一。“喝吧!”张晓梅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头的啤酒一饮而尽。

“懂了吗?”张晓梅看看蒋来娣,又扭头看看颜奇。

“似乎懂了,来娣......姐,我俩来一局?”颜奇紧张地看向蒋来娣,言语有些不自然。

“好。”

哗哗哗,一片骰子转动的声音响起。“三个五......”

一杯接着一杯啤酒下肚,蒋来娣觉得胃快要被撑炸了。在颜奇的搀扶下,她来到厕所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场。酒精夹杂着火锅的味道从喉咙里倾泻而出,灌进鼻子,又从鼻孔里流出来。颜奇见状连忙给她递上一杯热水漱口,又贴心地为她准备了纸巾。说来也奇怪,一次酒没喝过的颜奇看上去倒是一切正常,除了感觉脑袋有些晕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良的症状。此时的张晓梅虽没有吐,但也面颊通红地将头靠在叶启身上,手环抱着他的脖子。谈过多段恋爱的叶启在此刻也只能全身僵硬地坐得笔直,活像一只内向的小猫。

酒过不知道多少巡后,四个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颜奇决定先把两个女孩儿送回家,然后再和叶启回寝室。当他说出想法以后,立马遭到张晓梅和叶启俩人的反对。叶启表示十二点学校宿舍早就关门了,张晓梅则表示自己帮大家订了酒店,不需要来回奔波。

无可奈何,虽有万般不乐意,颜奇也只好背着昏昏欲睡的来娣走进在酒吧不远处的速八快捷酒店。当得知张晓梅只订了两间大床房时,颜奇本打算自己再订一间,结果却被酒店告知客房已满,张晓梅也借蒋来娣喝醉了,自己一个人有窒息风险为由劝住了打算另寻住处的颜奇。这个笨小子,一点也不开窍,张晓梅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嘴皮上下动着,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反观扶着张晓梅的叶启就懂事得多,乖乖扶着张晓梅上了电梯,走进套房,刷卡,关上房门。

颜奇艰难地将来娣放到酒店的大床上,感受到重力的席梦思向下凹陷,用力托举起熟睡中的来娣。颜奇将来娣的鞋子脱下来,在床边摆放整齐,然后让她的身体侧躺着,以免呕吐时发生窒息的风险,垃圾桶也被放在来娣够得着的地方。一切安顿好后,颜奇走进卫生间,脱掉衣服和裤子,准备洗掉一身的酒气。

温暖的水流哗啦啦冲击着颜奇的皮肤,将一部分酒劲带走,冲进了下水道里。他拿来酒店准备的牙刷和牙膏,认真地将牙齿里里外外刷了一遍,然后将手掌弯曲,用嘴对着弯曲的手掌吹气,以确定口气中没有火锅混着啤酒的臭味。他开始有些后悔了,真不应该来的,他讨厌喝酒,害怕和女孩共处一室,特别是在酒店里。

穿上衣服,颜奇从浴室走出来,随手将擦头的毛巾扔到一旁的桌子上。扭头看去,他惊奇地发现蒋来娣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眼神里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要开始了吗?”蒋来娣率先开口。

“开始什么?”颜奇有些疑惑。

“你说呢?一男一女在一间酒店房间里还能干什么?”

“啊?”

“啊什么啊?你不想要吗?这不就是你们今天出来的目的吗?让我先洗个澡成吗?”

“什么目的?”

“你装什么装?你们男人不都一个德行吗?不就是想睡女人吗?有什么好隐藏的?一点也不男人,敢做不敢当!”

“来娣......姐,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我什么也不会对你做。今天晓梅姐让我送你来酒店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对,本来打算订别的房间,可惜没有了。晓梅姐说你酒量不好,怕你睡着之后呕吐窒息,所以坚持要我陪着你,我也想陪着你,可又怕你误会。我......”说到这里,颜奇的眼睛开始有些颤抖,嘴唇也有些不听使唤。但他依旧咬着牙,语气坚定,接着道:

“我喜欢你,从刚见到你那一刻就喜欢你。你落落大方,诙谐幽默,给我一种成熟稳重的感觉,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很酷,很有风范。我从没有谈过恋爱,高中的时候也没怎么和女孩儿说过话,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想要认真地和你相处,希望有一天你也能喜欢上我。我虽然不知道怎么讨女孩子的欢心,但是我敢发誓,喜欢就一定会一直喜欢!”

眼泪打湿了蒋来娣的眼眶,眼前这个男生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她略带哭腔道:“喜欢我?你凭什么说喜欢我?你知道我的一切吗?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接受她的一切......”颜奇的话还没说完,来娣近乎以呐喊方式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是名媛!陪有钱人睡觉的名媛!我......”

沉默,无止境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在此刻凝固了。想说的话被卡在颜奇的嗓子里,不上不下,卡得心里难受,为什么三个字从颜奇的嘴巴里艰难地冒头。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蒋来娣有些心软了,不忍心伤害这个纯真的青年,她深呼吸两口气,使掀起波浪的心海慢慢平静下来,然后认真地看着颜奇的眼睛,一直从蒋家坪讲到山西煤老板......

夜晚适合用来回忆,而白天则适合用来创造,创造以供夜里回忆的记忆。颜奇在听完蒋来娣的遭遇以后,心生同情,原本的喜欢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浓烈。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蒋来娣的错,只是造化弄人。蒋来娣也被颜奇的真诚所打动,内心的创伤因他的到来被渐渐抚平。他们携手坠入了爱河,一个单纯的大一学生和一个同样单纯的失足少女在命运的导演下相遇,这样的相遇是需耗尽前世缘分,在相思树下许诺来生再见才能得到的。

确认关系以后,蒋来娣辞去了洗脚城的工作,跑到之前那家火锅店当起了服务员,颜奇则继续为学业奔波,时间充裕时就做些兼职,以满足和来娣约会的花销。所有的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通来娣打回家的电话响起,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

由于长期没有月娥的消息,来娣便给蒋爸打去电话。平日里他们很少通话,毕竟对于蒋爸的重男轻女,来娣一直都知道且记恨着,不过她记恨的父亲将乐于记恨本身遗传给她这件事,本身就带着些许黑色幽默。来娣从电话那头的蒋爸那得知,蒋月娥被媒体邀请去了泰国,到现在也没回来,也联系不上。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来娣大声质问自己的父亲。我哪知道她是不是抛下我和她妈一个人到泰国享福去了!我不打扰她还有错了?蒋爸同样愤怒着。电话挂断,来娣将手机狠狠砸在沙发上,破口大骂这个绝情的父亲,老不死的东西!没办法,她只能找到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姐招娣,和她商量如何找到月娥的事。

“姐,月娥在泰国失联了!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泰国?她不会被骗到缅甸去了吧!最近还时常听你姐夫讲,好多中国人被骗到那里去搞网络诈骗了,救都救不回来。”

“那怎么办?”

“只能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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