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掮客”，是存在于胡曼人群体中的一类特殊职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胡曼人是一个“掮客”种族。每一个胡曼小孩儿都憧憬着长大后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掮客，就好像瑞肯拉斯蜥蜴从小就憧憬着成为一台出色的杀戮机器。

“前辈，你为什么要当掮客？”提问的是穆止停，她双手拉着双肩包的背带，模样像个赶着去上学的小学生。

“我爸是掮客。他死了，我继承他的衣钵，就这样。”毛小西他爸叫毛大北，说起来还是一号传奇人物。

毛大北从十岁起开始从事掮客的职业，三十年来一直在接运输类任务，替环星各个气闸运送外星货物。这种低风险的任务挣不来大钱，也很辛苦，但四平八稳一直有收入，供给爷俩的生活不成问题。毛大北追自己的女朋友追了近十年，没想到老婆生毛小西时难产死了，撇下举目无亲的两个男人。

小时候老爹对毛小西不好，动辄一个月两个月不着家，也许一直在生毛小西的气。即便回到家，毛大北就是木讷地摸摸毛小西的脑袋，说句“又长高了”，就回房间呼呼大睡去了。比起毛大北，隔壁李胖子更像毛小西的亲爹，毛大北死后毛小西也过继到了李胖子家。

就算这样，毛大北死后，毛小西还是哭了好几天，从早哭到晚，眼泪在低重力的舱房里飘成了漫天的星辰。那次，毛大北跑完长途回到家门口的938号气闸，桁架上一台超空间客车的引擎死活关不上，气闸巡警立刻发布了全气闸疏散命令。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古人的超空间引擎一旦爆炸，整个气闸都能炸上天。

毛大北肯定早就想死了。他逆着人流、逆着众人不解的眼神，跳到失控客车的驾驶舱中，摇摇晃晃把车开到了气闸外。客车真的爆炸了，那光芒堪比千亿星空。

毛小西一直有个当画家的梦想。那天，是老爸的生日，他花一个礼拜给毛大北画了张缤纷的贺卡。正用彩笔涂着“祝你生日快乐”，舷窗外突然亮起一阵耀眼的光：

“好漂亮啊！老爸，有人为你放烟花了！”

就这样，毛大北变成了传奇。死前，他用车上的广播系统向整个气闸喊话：

“小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成家的那一天——”

所以小西成为了掮客，他总觉得亏欠毛大北很多。

穆止停没有追问他爸爸的死因，算是识趣。实在话不投机，穆止停干脆哼起歌来，顺便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

经营42号气闸的是一个叫做“万事屋”的团队，领头的是个叫艾德里克的黄头发大汉。这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擅长侦查类任务，与十二个费罗女王都有往来。他每一次侦查都能带来大量费罗人的情报，可以说，整个42号气闸的繁荣都靠这一个团队支撑着。

万事屋的办公室设在二层桁架的内缘。两人到达时，大厅中塞满了服饰各异的掮客团队，骂骂咧咧抢着任务。毛小西没有理会大厅中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奔后台：艾德里克当年被毛大北救了，心里对小西一直怀有亏欠，每回有合适的任务都给毛小西留着，算是报恩了。

“内个，艾叔让我来的。”毛小西摘下帽子找到当班人员。今天艾德里克没在，值班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很面生。

“你谁啊？后台别乱进！”

“毛小西。”他说。

“哦，有印象。”他从主机上翻出任务流程表：

“去七号女王新发现的资源星球勘察特殊物种？”

“没错。”

“十七号系泊台，自己找去。”两句话就把毛小西打发了。

“态度真差。”离开办公室，穆止停心里仍愤愤不平。小西前辈很隐忍，在掮客圈子里一定吃过不少亏。说起来，穆止停自己对毛小西的要求也很突兀，这个老好人一定是觉得没法拒绝自己，才会带她上路的吧。想到这里，穆止停心里很不是滋味。

系泊台不远，摆渡车开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万事屋给毛小西分配了一艘小船，穿梭机大小，乘坐两个人勉勉强强。

坐进驾驶台，毛小西刚想问问穆止停会不会开飞船，却突然纠结了，心想：我该怎么称呼她？

直接叫穆止停？这名字拗口，而且直呼姓名显得生分；

叫小穆？不行，像长辈对晚辈的称呼；

叫止停？拜托才刚认识啊，是不是太亲昵了？

叫小停？不行，感觉在叫自己闺女；

叫停停？——

“停！停！”后座的穆止停突然大喊。原来毛小西一不留神溜车了，穿梭机的反重力泊具悄悄撒开，飞船悬浮着飘向前方一个路过的老头儿。毛小西猛地一踩刹车，只听到“咚”一声巨响，小西座椅一阵，想必是穆止停的脑袋磕在了上面。

“喂小停，你没事吧——”一顺嘴就叫了出来。毛小西连忙解开安全带朝后座看去，看到穆止停双手抱头，眼里噙着泪，双眼紧闭，看来磕得不轻。

“没，没事——”

“那就好。”说罢坐了回去。毛小西抬头，出神看着头顶发着蓝光的引力子场，以及场背后深邃的宇宙背景。他眼前是千亿星空，脑中是无尽星河，宇宙大幕即将拉开，横跨百万光年的征程即将开启，他毛小西热血沸腾啊——

等等，刚才，她是不是说没事？

“女人的话都是骗人的。”这句几乎是李胖子的口头禅，给毛小西洗了好多年的脑，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小西一把将胳膊甩到背后，精确地摸到穆止停粉粉的脑袋：

“不用逞强，疼，就说出来吧——”对宇宙的无限热爱让毛小西精神百倍，这冲劲儿简直堪比苏鲁神酒。穆止停哆嗦着愣住，脸一红：

“前辈，找到状态了？”

“嗯！这次，我可没喝酒！”说着，毛小西一脚蹬在油门上，过载扑面而来，穿梭机扶摇直上。穿梭机在毛小西手里像只发情的古代野兔，表面轻快可爱，内心狂热无比。猛烈过载过后，飞船惯性阻尼场启动，飞行姿态渐趋平稳。同时，穿梭机飞出气闸顶端的引力子场，一头扎进墨色的宇宙中去。

“等着吧，小停，我一定会给你一次完美的任务经历！”

“嗯！”

与此同时，某颗行星上空，子空间场中震荡着这样一条讯息：

“这里是——团队，我们在七号女王——的星球，不要来——全军覆没——千万不——”

飞船摇摇晃晃地落在沙地上，到达目的地。这是一个沙漠行星，生物量少得可怜，侦察任务想必很轻松。发布任务的是七号女王，出了名的豪爽。费罗人不接受胡曼人极力推崇的货币“功”。所谓的“功”，是存在于环星减压区的一种超级材料，具有极优良的超导性质。胡曼社会平均二十年才能发现一批“功”原石，稀有程度远超古代的黄金，久而久之成了胡曼社会的流通货币。现代胡曼人没有科学技术，这上好的材料放在胡曼人手中实属浪费。所以，“功”凭着其科技属性，慢慢成为了胡曼人用于星际贸易的主要货币。胡曼人用“功”换来食物和水源、换来资源星球的开采权、换来各种必须的生存资料。最夸张的时候，一克“功”可以换来一星球的饮用淡水。

然而很多费罗女王不接受“功”，因为费罗人有技术制造相似的材料，虽然性能与真正的“功”有很大差距，但在费罗技术中完全够用。费罗人更喜欢用武器支付酬劳。有个传奇掮客曾帮助费罗人打赢了一场战争，豪爽的七号女王直接支付了那人一整支费罗星战舰队！费罗人的铁蹄曾踏遍银河系，这个传奇掮客瞬间拥有了匹敌一个普通种族的军事力量！要不是那人开着旗舰到处得瑟，被霍基斯舰队集火击沉，估计到现在也是万人景仰的对象吧。

所以，只要完美完成任务，毛小西也有机会得到一面穆止停那样的高级护盾，想到这里毛小西就热血沸腾。

话说回来，他还没问过穆止停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正想着，只见穆止停卸下背包，架出那挺造型粗犷的光粒枪。枪是霍基斯生产的，那是种龟缩在钢壳中的软体外星人，系主流物种中最强的军火贩子，只是在造型方面颇为脱略形骸。这挺枪外壳糙得像铁矿石，质感厚重，重量却出乎意料的轻，像穆止停这样的小姑娘也能单手持枪。

现在日头很烈，站了不多时，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星球的重力比环星小，低重力工作服派上用场了；但这种服装透气性差，他脸上还戴着供氧面罩，毛小西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穆止停穿着常服，难以提供防护，但在太阳的炙烤下堪称最合适的衣着。

看小停仍在原地调试武器，毛小西感到一阵烦闷，催促着：

“小停，差不多就出发吧。”

“等一下，我试试枪——”正说着，穆止停枪瞄准远处一块巨石，“砰砰砰”三声枪响，三道光粒划过天空，一股臭氧气味扑面而来；再瞅瞅远处，三道光粒围绕巨石跳舞，死亡之舞正中的巨石分毫未损。三枪，一枪没中。

“唉，不好用——”

一边的毛小西简直要气炸了——全星系最好的冲锋枪系列，您说不好用？

“这枪，你没有提前用过？”

“刚买的，还没上手——”穆止停吐着舌头挠挠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再回想，从端枪姿势到瞄准动作，穆止停做得都不规范。她手里的枪很轻，而且几乎没有后坐力，小停端枪仍然颤颤巍巍的，仿佛很紧张。

“给我看看你的测试成绩。”毛小西阴着脸，伸出手，做了个“请给我”的手势。

“哦。”小停动了动耳边的脑机终端，一个半透明的悬浮屏出现在脑袋旁边。

“喂，我说，你的成绩也太差了——”

的确，虽然总成绩合格，但穆止停射击和格斗的单项成绩都是个位数；而她的耐力和体力成绩几乎满分，所以把总分提了上去，勉强混了个及格。

“对不起，前辈，我实在不懂战斗。我知道我是个战斗白痴，但我很有毅力，而且努力，我会变强的——”

穆止停突然俯身，鞠九十度躬：

“对不起前辈，事先没有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就不带我了……”

毛小西摇摇头。这件事是他的责任：检查掮客同伴的测试成绩是出发的前提。由于常年没有队友，毛小西早就把这个行为规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罢了，”毛小西长叹一气，“用护盾保护好自己，你在我后方支援，有战斗不要参战。”

“是！”穆止停的认错态度倒是不错。毛小西想不通这样一个富家子弟为什么拼了命想当掮客：单把那两件装备卖了，起码能过上好几年的奢侈生活；能横下心买那样贵重的装备，说明这家伙作了兔死狗烹的觉悟。

这么一个缺乏天赋的女孩，耐力和体力却达到了惊人的高度。有此等毅力的人，大概也拼尽全力准备过射击和格斗考核了；然而成绩还是那样差，说明小停确实缺乏天资。毛小西无法想象小停付出了多少汗水，蓦地回忆起车站前穆止停满头大汗举牌子的狼狈形象，心中不由地佩服起这姑娘来。

“这世间有很多弱者，只能做点边边角角的事……”

这句话是一次老爸与李胖子谈心，毛小西偷听到的。当时他还不懂毛大北说的是谁，现在明白了。

但弱者也在努力活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