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毛小西的大日子。
他起了个大早。那时太阳还隐在环星的背阴中，隔壁李胖子闷雷般的鼾声从门缝钻进屋，把毛小西的耳蜗填了个满满当当。这胖子的噪音让他几乎一夜无眠，然而毛小西仍然精神百倍，在床上打了个挺浮到半空，抓住天花板上的辅助栏杆轻轻一荡，将身体甩进浴室。
打开水龙头。今天的水是淡褐色的，看来粪便回收系统又故障了。澡洗不成，毛小西把鼻子伸进腋窝里品品自己的体味，自以为还算是差强人意。换上珍藏多时的新衬衫，套上低重力工作装，毛小西凑到镜子跟前。
“不行——”他摇着头：头发太乱了。自己忙于工作一直没时间打理头发，油腻的长发蓬乱地结成一团团硬块，硬块里面还痒痒的，没准染上了古代地球的“虱子”——开玩笑的，虱子早就灭绝了。
毛小西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若有所思地盯着放在床头的剪刀。
“只能这样了——”
准备完毕，他端坐在镜子之前端详着自己的全新形象，带着满脸的笑容出了门。
他遇到了一个女孩，虽然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大概一周前，毛小西跑完一趟长途任务回到环星。为了这趟任务，毛小西和一群自称“苏鲁”族的外星章鱼们厮混了一个月，帮他们调停和费罗女王的星域纠纷。自己作为掮客受了两边种族的夹板气，满肚子苦水不知道往哪儿倒。离开前苏鲁人假惺惺地为他开了个庆功宴会，宴会上毛小西被强灌了好多苏鲁星的土特产“苏鲁神酒”。直到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昏的。
回到环星进了气闸，毛小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李胖子的酒馆：
“给我来份儿炭烤鱿鱼！有多焦来多焦，烤死那群狗娘养的！”
他站在酒馆门口大喊。定是酒劲儿发作了，毛小西慌忙捂住嘴，脸憋得通红。他平时很内向，看到全酒馆的视线全部聚焦到自己身上，他浑身瞬间像针扎一般难受。
“给你来个屁，鱿鱼卖完了。”李胖子从后厨跑出来，指了指旁边一桌子饮酒作乐的大汉。那几个人朝毛小西挥着拳头，张开大嘴骂骂咧咧，吐沫星子喷上了天。他们桌上堆着成山的鱿鱼，一个个都攥着烤串大撸特撸。
毛小西想起来了，这群人代表费罗女王参加调停，吃了一肚子瘪，估计正对苏鲁人怀恨在心呢。
“想吃鱿鱼得等到下半年了。鱿鱼要从鲁恩人手里进货，鲁恩和环星的关系向来不好，订单一直拖着不交货。”说完朝毛小西嫌弃地摆摆手，一言一行仿佛都在说“快滚吧穷鬼”。
李胖子这家饭馆是全环星唯一一家供海鲜的馆子，价格自然不菲。然而漫天要价的李胖子也并不富裕，不久前去鲁恩边界的一颗星球进货，被鲁恩人当做“渗透者”抓了起来，大半年的营业额都交了保释费。所以总有人说饭馆老板的工作比掮客还要危险，如果灰色星球上有生物能吃，世道会大为不同。
酒壮怂人胆，毛小西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跑完任务赚了不少钱，底气立马足了上来。他四下张望，看到有张大方桌上只坐着一个人，便悻悻地走过去蹭位子。
“李老板，我是来吃饭的！”他喊了一句，在桌前落座。李胖子从后厨探出头：
“小子，掮客挣点钱不容易，去做点装备吧，别贪图口腹之欲！”
“李老板，我是来吃饭的！”毛小西重复，语气里愤愤不平。苏鲁神酒真是法力无边，毛小西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人，态度蛮横得像只瑞肯拉斯大蜥蜴。
“您是掮客？”
一个问题突然飘来。毛小西懵着头左右张望，不知道谁在说话。最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跟别人拼桌，缓缓朝桌子对面看去：
“你还好吧？”
桌对面坐着个女生！而且在和自己说话！
毛小西二十多了，做掮客近十年，接触过无数外星物种，却唯独没有接触过这种叫“女孩子”的生物。这种生物在毛小西的印象中犹如神话产物，有点像每家每户供在屋子里的观音大士，谁都把玩过假的，但没见过真的。
“没错，专业掮客十来年。我，叫毛小西。”
毛小西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本能地想捂住嘴，手却不听使唤地拄着额头，鬼使神差地耍了个帅。苏鲁神酒，真的不能碰！
女孩看毛小西这般模样，来了兴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我也是掮客！虽然还没出过任务，但考核顺利通过了！您是前辈，能不能提携一下后我这个辈呢？”说到最后，女孩的声音被吞了回去，眼神同时四处乱飘，好像是，害羞了？
毛小西咽了口口水，解除了自己耍帅的姿势：
“当然可以。我的任务完成率远超百分之五十，跟着我，你一定收获颇丰！”
吼吼吼，真好！毛小西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真希望神酒的劲儿能再足一点。
“您什么时候出下一次任务，我们可以一起吗？”女孩眼里满含笑意，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遇到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掮客前辈。环星里的掮客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团队，毛小西却是个例外：他是个独行侠。想成为毛小西这样的独行侠，除了需要大量实战经验之外，更重要的是需要极高的天赋。
“额，这个……”毛小西刚想说自己是独行者不需要同伴，但转念一想：现在可是有女孩子上赶着要跟他在一起啊，错过了这辈子可就没第二次了！心一软，毛小西猛地想起了毛大北的遗言：
“小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你成家的那一天——”
鼻头一酸，加上神酒的后劲儿直冲头顶，毛小西抽搭一声，居然落泪了。
“前，前辈，我只是说说，不行就算了吧，你别这样……”看到毛小西突然情绪失禁，对面的女孩局促地说着，手忙脚乱地递过来纸巾：
“不，我没事。”毛小西抹了把泪，心理咒骂着杀千刀的苏鲁神酒，自己这这般失态妹子会被吓到的，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毛小西一把握住女孩伸来的手，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女孩。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眼，老脸一红：
“前，毛小西前辈——”
“下个任务下周一开始，想参加的话，来42号气闸找我。”
“真的吗！”女孩笑逐颜开，水汪汪的大眼睛明得像大犬座VY的光芒，方才的局促与娇羞瞬间一扫而空：
“谢谢！”
“不必客气。毕竟，提携弱者，是强者的责任。”毛小西微微颔首，双目微暝，摆出一副无可奈何却义不容辞的纠结情态，慢慢撒开女孩的手。他潇洒地起身，拉了拉低重力工作装的双肩，耍着帅走出了饭馆，和前来为他点菜的李胖子擦身而过，看都没看李胖子一眼就离开了饭店。
“喂！你小子不是要吃饭吗！”
就这样，毛小西平生第一次走进高档的海鲜饭店、第一次被女孩子搭讪、同时第一次错过晚饭。
直到三天后，毛小西的酒才算是彻底醒了，醒来就接着咒骂天杀的苏鲁神酒。下次一定要接个对苏鲁宣战的任务，不杀光这些章鱼难解心头之恨。
毛小西一向独来独往，从未和他人合作过。掮客的任务包含了太多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毛小西也不止一次陷入过绝境。他根本没能力在那种状况下保证女孩的安全，女孩跟着他，就是死路一条。
得想办法甩掉那个姑娘。毛小西猛地想到自己连女孩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都不知道，要想拒绝她只能等到下周一任务开始的时候——
这就意味着，他毛小西，还要再一次，主动地，跟女孩子交流啊！
然而，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毛小西对女孩子的态度，从刚开始的极度畏惧、到从容接受、到满怀热情、再到极度憧憬，大概用了一个小时。周日午夜，毛小西盯着床头电子表的示数一点一点靠近零点，口里不知不觉倒数起来：
“三千六，三千五百九十九……”
“六，五，四，三，二，一——”
零点了。
然而没有什么用。舷窗外的宇宙大幕黑得像苏鲁人粘稠的墨汁，毛小西将目光收回：
“我最讨厌苏鲁人了……”
终于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