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病房的漂流瓶

图片源自网络

文/堇白

【前言】

一场灵魂尽头的卑微爱情,苍凉而深远。

【一】

一号。二号。三号。四号。

今天阳光很好,轻轻地从合欢树粉色的扇形花瓣之间穿过,温暖地倾泻在四号病房的窗台上,毫无规则地细碎着,却是美到极点。这样的景色,留恋加婉转,青涩若时光。

“你叫什么名字?”

“顾念七。”

安远把名字登记在住院簿上,抬头看了看病床上跟她说话的少年。他很美,白皙的脸庞上精致地勾画着清秀的五官,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向上弯起,清澈明净的眼眸,樱花一样薄而秀美的嘴唇。

只是,这些都遮不住他脸上深深的忧郁,还带着点病态的虚弱。

“我还有多长时间?”少年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多不少,不雅不骄。只是,还是有无法掩饰的忧伤,在脸上弥漫。

“一个月。”安远合上住院簿,淡淡地说。她真的无法再给予更多的言语,去重申一遍这如期而至的死亡判决,太过无情,也太过残忍。充满生离死别的地方,早已学会不惊不泣,有的只是淡漠如初。

安远朝他笑了笑,叫念七的少年也笑了笑,只是各自都心不在焉,用简单的表情来表示初见的友好。

“你不是这座城市的人,尽管你口音很像。”安远把住院簿夹在胳膊下,慢慢地走过来,停在窗户前,对床上的念七说。

“嗯,我不是。”念七点点头,“不过我九岁就开始在这座城市生活,也许,准确一点儿来说,是流浪。”

“流浪?很少有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的生活的。”

“可是我的就是。”念七平淡地说,可是语言里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安远诧异了一下,张开嘴想问点什么,不过却立马定住了,似乎觉得不能问,或者不合适,所以就忍下来了。

算了,怎么忍心问呢。

安远从四号房出来,去医院胃癌科的档案室翻了翻念七的资料。

二十二岁。

胃癌晚期。

长期营养不良和不规则的生活作息规律导致的。

“才比我大一岁啊,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还没有一个亲人,哎,真可怜。”安远心里想,叹了口气。

接着,她又翻了一页档案。

空的。

什么也没有,原来世间竟有如此苍白的生命。

安远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让他在最后这一个月幸福地度过。

【二】

一连几天,安远都发现念七很喜欢侧身坐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窗外,有时甚至能坐好几个小时,只有安远叫他休息时他才躺下。

“窗外的景色很好看吗?”安远坐在念七病床左侧的凳子上,从旁边的水果盘里取了一个苹果开始削。

“那是合欢树。”念七转过头。

“对啊,怎么了。”安远继续削着苹果。

“想到一件事。”念七突然说,很认真的样子,淡淡的眼眸里有一抹蓝色的微光,很弱,可是很清晰。

“什么事?”安远停下手中的削皮刀,放在果盘里,把苹果递给念七,可是念七没有接,继续说:“很小的时候,家里面长着这样一棵树,九岁那年,我把它粉色的花和用信纸一起夹在白色的信封里面,密封在漂流瓶里,然后,也许,它顺着河流来到了这座城市。”念七陷入很美好的回忆里,嘴角微微勾起。

“然后呢。”

“没音讯了。”念七望着窗外,低沉起来,都知道漂流瓶的概率是很小的,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把愿望寄托在这上面。

“信里写了什么?”安远饶有兴趣地问。

“真诚地希望和你交个朋友,就这一句。”念七含糊了一句,不再说话。

几乎是念七刚说完这句话,安远突然从凳子上立起来,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你是说真的吗?念七。 ”两只手抱着念七的肩膀不停地摇。

念七被这个突然就神经的安远吓了一跳,不过很快镇定下来,依旧淡淡地说,“当然了,”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安远的表情。

“明天告诉你个小秘密。”安远轻轻弯腰,靠近他的左耳说,然后就起身欢脱地跑出去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连关门声都比平常显得激动。

念七眉头皱了一下,哼了一句“傻丫头。”

夕阳安好,病房如旧。

【三】

第二天清晨,安远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盒子轻轻推门进来,可是她的脚步声有点重了,念七睁开眼,有点恍惚。“念七,看!”安远指着盒子,高兴地说。

“什么啊,你都不心疼我这个病人。”念七故意嗔道。

安远慢慢地打开盒子。

一个漂流瓶。

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白色信笺。

念七还没有恍过神来。

“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啊,我说呢,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啊,已经整整十三年了,我还保存着。只是瓶子打破了,我只好自己买了个新的。”安远兴奋地说着,还不停地用手怜惜地抚摸着。

念七慢慢地坐起来,先是奇怪了一下,怔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大笑:“真的是你呀,真不敢相信世界这么小,等我病好了,我再给你买一个 。”

“你说的哦,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安远调皮地眨着眼睛说道。

“嗯,会的,安护士。”念七故意把“护士”两个字拖了很长很长,整间房子里都洋溢着他们爽朗的笑声。

念七很开心的样子,安远心里才开心呢。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念七抬起头,挑起自己好看的眉毛说,阳光恰好照在他的侧脸,很美,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还是有点骄傲的王子。

“才没有呢。”

“那样最好,爱上我这件事可不好。”念七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调皮地眨眨眼。

安远大笑,“想得美,谁要爱上你啊。”

安远把漂流瓶放在了窗台上,这样,每天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念七都能看见那个闪着金黄色光亮的漂流瓶,和瓶子里装着秘密的白色信封。

十三年,爱情也好,友情也罢,都是不能说的故事。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

合欢树的花也开始颓败了,粉色都不再那么鲜艳,而是带有一种过时的俗色,萎靡不振,没有风的日子里也开始飘落,毫无生命力可言。

念七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脸色开始渐渐衰退,不再像当初那样白皙光泽,有点泛黄,因为他很疼,有时甚至整个晚上都疼得睡不着觉,现在已经不能吃饭了,每天只能吃流食。

安远很心疼,看着他每天都要那么痛苦,可是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语,在这样的日子里都显得多余。可是,每次当安远推门进来,念七都装做平常的样子,掩藏起那些痛苦,轻松地微微一笑,那样的表情,更是刺痛了安远的心。

念七,我不要你这么坚强。

安远决定,在最后的日子里,每天晚上要陪在念七身边,看着他睡觉,听着他呼吸,这样,她才安心。

这几天下来,她很累。除了要照顾其他病人,还要日夜守在念七身边,精神和身体状况都极度不好。

不过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能听到念七跟她说晚安,第二天早晨拍着她的头告诉她天亮,这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安远过来趴在念七的床边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嘴唇微微发凉,像夏天的凉风轻拂过她发烫的嘴唇,又像是有一股弱弱地电流顺着她的嘴唇在流动,那种感觉很美,很留恋。

她脑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吓了一跳,念七的脸离得她很近,很温柔地看着她,看起来已经很久了,他长长的眼睫毛都快贴着她的脸了,“念七,你怎么坐起来了?”

念七没有说话,干燥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还是一动不动地看她。。

“我脸上有东西?你盯着看呢?”说着,慌忙用手轻轻地擦了擦脸。

她就看见念七在旁边大笑,不过她也呵呵地笑了,没事,只要念七开心就好。“你这几天很累吧,今天太阳都这么高了,还没有醒,我都不忍心叫你。”念七怜惜地看着她。

安远这才注意到天早就亮了,她居然睡过了头。

“你推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去这棵合欢树下看看。”念七说,他已经很憔悴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可怕,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吝啬那温柔的笑。

安远点点头,推着他出去了。

不过念七也只是在树下伸手接了一朵合欢花的残片,便回来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连坐着都是问题。

晚上,念七突然拍拍她的头说:“晚安。”

“晚安。”安远笑笑。

安远趴在床头的一侧,微微迷迷糊糊,太累了,恍惚之间觉得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她不自然地微微抽了一下,可是那手却很有力量,紧紧地握着她。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软下来,为什么要拒绝呢,不是说要照顾好他吗?

安远心里微微一痛。

【五】

一整个夜晚都寂静地可怕,起伏不平的呼吸声交错在房间内,从窗户射进来明亮的月光,地面很亮,可是唯独没有照在床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念七紧紧握着安远的手慢慢地松了,他安静地睡了。

安远没有问。

静静地躺着,陪他躺一晚上。

第二天阳光照在窗台的漂流瓶上,很美,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隔世的琉璃,像千年的琥珀,那光芒,是人间不曾见的美丽。

念七,我知道,你不欠我黎明,因为昨天晚上你拍着我的头和我说晚安。

【六】

葬礼过后几天,墓地前。

安远轻轻地放在念七墓碑前面一束花,旁边的一个很英俊的男子问:

“你怎么知道那个信封是什么样子啊,十三年前的信封跟现在可差远了。”

“不要想那么多了,反正念七也没问,我只是帮他完成生命里最后一个愿望,他离开的时候肯定是幸福的。”

然后,安远挽着男子的胳膊,两个人笑着离开了。

回到医院,安远收拾念七的遗物时,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信:

安远:

原谅我骗了你,我不曾见过合欢树,不曾写过那封信,不曾寄过漂流瓶。

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这些美好。三岁的时候,洪水;七岁的时候,地震;九岁的时候,法院的传单。一连串的事故夺去我身边所有的亲人,所以我流落到这座城市。

颠沛流离,无人问津。

我只是想要在死前给自己想象一份美好,所以随便编了一个故事,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却给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原谅我在你熟睡的清晨吻了你,原谅我在生命的尽头爱上你,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

因为我的生命不配让我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爱你。

可是,这样就可以了。

安远,我爱你。

                                          顾念七

信的最下面夹着那天漂落在念七手里的合欢残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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