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5日,周二
今天五点多就爬起来,想到随时都可能住院手术,这之前,希望尽可能多地陪陪母亲。上次手术后,让姐姐把两个月的生活费和一套新夏装捎给了母亲,母亲疑惑道:不是放暑假吗?她怎么不回来让你捎?姐姐叉开话题,好容易让母亲忘了这事儿。
一到家,就见厨房里几穗冒着热气、金灿灿的玉米棒正等着我,冲着热乎乎的棒子咬了一口,满嘴生香。对母亲说:好香啊!她柔声说:剩下的给你炒炒吃。瞬间就找到了“老疙瘩”的感觉,近一个月来的抑郁倏然消散,多云的天空上,背景越来越蓝,白色的云朵间透射下迷炫的色彩。
老公在厨房里做排骨乱炖,除了排骨,材料还有大白菜,冬瓜,木耳,茶树菇,老豆腐,洋葱,胡萝卜等。炖出香味的时候,我给姐姐打电话,让她和姐夫过来吃午饭。姐夫脱不开身,她自己马上过来。
午餐,我们娘三个是在大门外的树荫下吃的。大门外是这条巷子的通道,道路那边是几户人家开垦的小菜园子,园子里种着梅豆角,玉米菜之类的家常菜。我家门外是母亲的园子,几个平方那么大,一个角上栽着一株花椒树,树干有手腕那么粗了。另一个角上是一棵高大的月季花,正盛开着一枚大红花朵。园子一边栽着一排艾棵子,有我肩膀那么高了,肥壮,茂盛。母亲说等明年开春,在院墙里面也种上一排,端午前后砍了,切碎,用碎艾叶艾梗给我们每人装一只枕头,专门预防治疗头疼发热啥的。听到这里,我想:自己还能用上母亲做的艾叶枕头么?园子里还有几畦韭菜,可能被树荫遮蔽着少见阳光的缘故,还不如栅栏外的荒草长得水灵。路和园子以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为界,因为路不过两米宽,大门也就几乎和园子挨着了。母亲姐姐和我围着一张小矮桌边吃边聊,一抬眼,四周翠色欲滴的绿就成了佐餐的小菜。夏天的风一阵一阵路过,原本应该是湿热的,穿过层层的绿来到我们这里时,已经变得清凉起来,任哥哥怎么喊,我们也不愿进屋去,在电扇下面边看电视边吃饭哪有这里惬意?
母亲精神很好,吃了一个馒头和一碗炖菜、几块排骨,说话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姐姐比前些日子也开朗了些,让她辗转难眠的烦心事似乎也放下了。我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愿她们一直都好好的,哪怕我的病到了最坏的结果,也要坦然面对,不让她们知道,不令她们担忧。下午,我们要离开,母亲很不舍,希望我能留下住几天。可是我不能够,明天!医院应该就会打电话宣布对我的判决了!
和母亲挥手告别,不知道下次,母亲见到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2017年8月18日,周五
一大早,顺丰送来了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病理会诊报告。上午把报告送到王慧芬主任处,接着办理了住院手续。
安排好病房,护士告诉我:这几天把医生开的所有检查单查完,收集大小便样品,抽血检查,术前一天开始禁食,下周三上第一台手术。
还有四天!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四天!这四天除了做各项检查,除了吃饭睡觉,我还应该做些什么?约亚红姐散了一次步,她的豁达让我很放松。又叫上亲爱的闺蜜去吃了一碗手擀面皮。“我姑酌彼兕觥,唯以不永伤。”我不饮酒,她们,就是我排解悲苦的酒!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夜阑人静,默念这些诗句的时候,空旷的心野里与兵败的周王一样,生出一片“乘马班如,泣血涟如”那种行盘旋而心悲凄的荒凉!
带了两箱牛奶再次去看望母亲,不知牛奶能喝到我再次去看她的时候吗?夜里我留下来,和母亲一起睡在她那张稳如磐石的大木床上,听窗外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永不倦怠的鸣叫,一边和母亲聊天。母亲是老三届高中生,喜欢读书,她说,读书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乐趣。她眼界不俗,性格刚硬而坚忍。聊着聊着,她忽然问:最近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你姐姐说没事,可我这心里咋忐忐忑忑的呢?到底有没有发生啥事儿啊?我哈哈哈地笑起来,腔调那么自然,说她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母亲终于释然,叹口气道:你们都没事就好。
2017年8月23日,周三
早上,不到八点,手术室的人带我先打了一针阿托品,然后进了手术等候区。姐姐姐夫和老公个个神情紧张地呆在手术室外,不知要等多久。后来知道了,他们在那里不吃不喝、坐立不宁地等了近六个小时,那是我的手术用时。
因为是当天第一台手术,把我摆放在手术台上后,医务人员又忙碌了很久,做术前准备工作。仿佛置身于冰库一般,我冷得瑟瑟发抖。“你今天的手术需要联合麻醉”,有人对我说话,让我侧身,“我要在你的腰椎这里扎针,针有点粗,不过别担心,不会太疼。”随即,一阵钻心的刺痛深入骨髓,然后是酸沉,然后,整个下体就麻木了。
我的手术医生出现了,他让助手搬起我毫无知觉的双腿,放在高高的支架上……意识消失了。
再次醒来,第一感觉是右侧脖子很不舒服,略有疼感。然后就不知道身体哪个部位更不舒服了——因为,全身无一处不难受!
伸出手臂,摸索到右手脖颈处,是留置针管,难怪转动脑袋那么困难。向病床上方的吊瓶架望去,两条输液管通往我的颈静脉:一瓶药水,一大袋白色营养液。
身体像被放在一块烙铁上,任何姿势都不能让我保持五分钟。然而,在旁人看来,我只不过一直不停地在扭动而已——一边是导尿管,另一边是插在肚子一侧的导流管,一边袋子里是尿液,另一边袋子里是血水,如何能够换一个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姿势呢?
2017年8月24日,周四
上午,输液,依然是药+营养液,护士告知,营养液必须用24小时输完一袋;擦洗;烤红外线,打防血栓针。因为身体没法动,我的主治医生到病房为我换药:导流管洞口周边有些红肿,擦了碘伏,重新贴上纱布。
我的任务就是躺着,老公和姐姐却忙成了两只陀螺。要记录我每次的饮水量、每一次排尿量,因为24小时输液,他们随时得喊护士换水。不停地喂我开水,再不停地记录尿量并倒掉。然后,我的体温开始居高不退。他们每顿饭都胡乱地凑合过去,根本没一点空暇休息,病房里也无处让他们休息。姐姐回家去了,我感觉老公的体力已接近崩溃。别人都可以离开,他却无处躲藏。我生病以来第一次在心里诅咒上天——因为,除了上天,我不知道谁该对此事负责——你惩罚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拖累我的家人!他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让他们陪绑?你的眼瞎了吗?你丧失良知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了吗?
2017年8月26日,周六
术后第三天,一早就下起绵绵不绝的秋雨。大约司雨的天使不忍看我每天在病床上挣扎、被各种器械和药物折磨,才流下这么多怜悯的泪水吧?每天早晨,他收了雨,停在六楼的窗外看我两眼,见我进入新一轮的扎针、抽血、挤创口的脓血,被导流管和导尿管捆绑用刑、烤红外线、给术后麻木的病灶区消毒……他悲悯的心又一次被刺痛,重新泪流满面。我静听病房外面的雨,兀自把它当做天使流泪的声音,于是,身体的痛楚与煎熬似乎无声无息中减弱了,内心变得十分平静。我问自己:你何德何能?这个世界上,仅仅这个医院里,比你痛苦的人就何其多哉!你是很痛苦,可天使用他最干净最动人的声音来抚慰你啊!你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最痛苦的人,你不是!有时候精神的痛苦比肉体被折磨更摧残人不是吗?
上天可能觉得以前过于宠爱我,给予了我过多的快乐,决定让我不仅仅是尝尝痛苦的味道,更要让我懂得什么叫生不如死,让我为自己犯过的所有错误买一次大单!于是他让输液管一次次渗漏,让护士把我的手臂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他让我脖颈上的留置针处感染,不得不请麻醉科大夫为我拔除;他让我持续高烧,又无法查出根源,每天靠退烧针维持;他令我导流管洞口感染,靠挤压来排出脓血;雪上加霜的是,他取走了卵巢,劈头盖脸地强加给我一大堆更年期症状:每个白天来临之际,我湿淋淋的头发都会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
我——只——能——承——受!上天抛弃了我,命运不再眷顾我,当体温再次被一个很高的数字沦陷时,我感觉自己彻底被放逐到了地狱!
2017年9月2日,周六
在高烧中,在24小时输液的煎熬中,在导尿管和导流管以及感染创口的折磨下,在整个腹部莫名疼痛的陪伴下,又一周过去了。侄儿代替疲惫不堪的老公在夜里照顾我。不忍叫醒工作了一天进入酣睡的侄儿,于是,我学着自己监视午夜后的输液全程;自己下床把尿袋里的尿液倒进量杯、记下数字并倒进卫生间;我学着把两个袋子别在裙子上无视任何目光地在走廊上走动;我甚至违背大夫的旨意不让护士打退烧针,我要看看任性地烧,能烧到何种境地!
两个星期,导尿管应该去掉了。大夫说:检测一下吧,尿残留合格就不用带了。这消息简直令我欣喜若狂,做了护士要求的一切,结果却是——不合格!狂喜的代价就是忍着疼痛被摘取下来的导尿管被重新置放,双倍的疼痛换来一份遥遥无期的痛苦负担。由于长时间的刺激,重置后的尿道口不断渗漏甚至出血,可是,“必须带,哪个医生都不可能在尿残留不合格的情况下让你取下导尿管!”我的大夫毫不通融。直到十天后再次检测合格为止。
2017年9月5日,周二
对我的输液量和用药时间已达到极限,开始停药,体温渐趋下降,接近正常。导流管已拔除,不再打防血栓针,除了常规一日两次的烤红外线和清洗,我几乎成了一名无所事事的病号。
2017年9月6日,周三
清晨五点,全世界都是各种鸟雀鸣唱的声音:婉转的四声部,尾音短促有力;有“唿儿唿儿唿儿”的鸣啭,缥缈悠扬;有的声音尖而长;有的声音短而沙哑;有的声音只是单调的叽叽叽;有的声音却是变化多端的复杂音符;有的只发出两个音节却有无法模仿的韵律;有的只是一声长啸,划过天空,然后就销声匿迹,赛歌大会中再捕捉不到它的踪影;有的歌声平凡而持久,只是有节奏地不间断地重复着“唧啾,唧啾,唧啾”;偶尔掠过几声黄莺的鸣唱,那是真正的音乐;或者几声聒噪,那是被称作“燕知了”的家伙在撒欢儿,它可不管自己的声音多么难听,自己唱得尽兴就好。原先以为清晨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可怕,原来是耳朵自动屏蔽了自然界的声音啊!今天,耳朵仿佛忽然打开了所有的窗口,这才发现,每个清晨应该都有一场鸟儿音乐会啊,不管你听见听不见,不管你倾听还是屏蔽,它们一直都在那里,用自己最好的歌声迎接新的一天。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听那南腔北调千姿百态的歌吟,不像是忙着糊口找虫子,倒像是在呼朋引伴:来来来,先开开心,亮亮嗓子,活动活动筋骨,抖擞抖擞羽衣,聊聊心情,谈谈计划,然后才是早餐,才是工作。人,应该学学鸟儿,撒够了欢儿,过了把开心瘾,然后才去考虑生计吧!
天晴了,断断续续近半个月的阴雨天气过去了。风变得干燥、清爽,黏人的暑期桑拿天终于被赶走了。秋天的阳光洒在病床上,那仿佛是一封情书,上面写满了温暖柔情的话语,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希望,暗示着有美好的东西就在不远处等着我,等我去拥抱和分享。这封无字的情书任由我纵情联想。那些光束又如同幻境,汇集了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景物,令我为之迷醉,暂时忘却了肉体的不适与疼痛。
2017年9月8日,周五
今天,终于要出院了,虽然必须带着导尿管。我不知道这段日子会不会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未来会不会有更暗无天日的岁月,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太清楚了:自己又能够在阳光下呼吸清鲜的空气了!享受此刻!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命运以痛吻我,我将报之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