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方-6(冬日的表演)

六、冷

左不言多年以后依然会回忆起他离开师门的早上,那一天与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安静。书箧吱呀吱呀的响声伴随左不言的脚步向小桥移去,每一次摇晃都在试探师父。左不言没料到这一点,他蹑手蹑脚地向前匍匐,直到流水声盖过自己。

多年前的蝉鸣声在这个冬天耗尽全部力气,王章才到底是听见师兄说了些什么,他自然不会去阻止。事实上,这个医馆已经没什么人能阻止左不言的离开,但左不言依旧小心着。实践总会发生各式各样的意外,他不想惊动师父。

没有意外,唯一的意外是他鞋里进了一粒沙。在满是白霜的桥面上,左不言只消再忍受一段时间就好,但很快这里沙子融进他的脚里,左不言感觉不到了。

田野横七竖八地表达出一种建筑艺术,但在另一个层面上,它们是建筑,是难以逾越的围墙。就在短短几天前左不言还在脑子里一步步思索越狱的路径,他原本觉得这将是长年累月的计划开端,可很快内心的原始躁动让他疏忽了隐忍,计划完成得比他想象的要顺利。每一天都有奇迹,只要保持这样的奇迹,原本遥不可及的幻想将实实在在地被他把玩。没有理由继续矜持下去了,一切都是应得的。

他终于能掀开那道无时无刻撩拨自己的轻纱,他终于不用再假装不在乎,他是时候要换一套伦理了。尽管他已经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但这终归不同,他只要付出代价,突破禁忌总是这样。代价很快微不足道了,以至于突破禁忌本身也成了奖励。左不言疯狂的冲进另一个世界,才发现其实他们中间什么也没有,他吓唬了自己20年。

也没什么妖魔鬼怪,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不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他的内心只有探险的新奇。田野变得自由多了,甚至比道路还自由。左不言后悔自己蹉跎了如此之久,他早应该见识这些感觉了,好在为时不晚,人生长得很,长到他算不清还有多少享受的时光。

师父在师门之外的势力都被他一一躲避,他像是有洁癖一般不断脱离师父的记忆,又像是遭到消费主义的洗脑,新的东西必须是新的。

寒冬腊月,路途艰难,但又有什么关系?他没有师父的催促,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越来越合脚的棉鞋,越来越柔顺的背肩,每天提醒着他——今天又变得好啦,明天也是。

左不言给自己写了个招牌,又将一个铜铃挂在书箧上,一个活脱脱的江湖游医在平常夜晚悄无声息的诞生,它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他的气息不断扩散,却无人理睬。

然而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变得珍贵起来。有什么东西试图磨穿他的热情。事实也确实如此,快乐永远要给吃饭睡觉让步。在想清楚的这些事情之外,左不言的快乐只剩下边边角角。

师傅不相信他能在如此寒冷的日子里离开,他干脆冻死去。这一点左不言在好几天后才想明白。师傅失策了,他现在宁可冻死。有些夜晚他真的会冻死,但都以莫名的方式活过来了,他原以为某些冻伤的部位也都会在时间的治愈中很快修复。冬天可怕,但也没什么可怕。

可惜这种生活在他还没到游刃有余时便产生厌烦了,一条条小路将大片大片的空白渗透完全。师父也不再是他生活的主题,他该好好生活了。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洗刷树叶,左不言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路边接诊,他们为什么不找一处避雨的屋檐?是更喜欢这山清水秀的氛围?

男人两只眼球挣扎着向上翻去,似乎要将那两条细长的动眼肌挣断才好。似是口水又像是胃液的鲜红在地上铺成黏黏的一片,雨水再把剩余的生机引入泥土。他还能抽搐一下证明自己活着,但其实已经没救了。

判断一个人的生死,很多时候用不上医生。在这种条件下,左不言亦不需要多余的四诊合参,他的水平差太多了,跟普通人已没了区别。但耐心的审查和急迫的救治依然是医生不可或缺的流程。人们不知道它真实的意义,就好像丧葬和婚礼,只是这一块缺少《礼记》的指导。

左不言一边死掐着人中一边把着脉,男人的妻女吓呆在一旁或许已经很久了,左不言往往要用更大的分贝才能唤醒她们。

“他之前吃了啥子?”妻子岁碎碎叨着,左不言又大声问了一遍,这次总算回答,说道,“他被人砸,砸破气了。”脉象虚缓,难以料到还有没有下一次跳动。“砸的胸口?”妻子抢着回答:“胸,肚子,早上,昨天早上”。其实也无所谓,左不言见识多了,病人家属都是不入流的,必要耽误些时间。

左不言从包里拿出毫针,已是准备开启另一个表演。他干净利落,将包袱都抖出来,找出一瓦瓢,拿它对着女人,而眼神却指向她女儿,命令道:“让她尿!”

北方有一句谚语,大致意思是说,没有被马踢伤过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童溺的宝贵和神奇。可惜在场的人都没有机会见识了。

母亲疯狂的扑向猎物,她一把扯断女儿的裤绳,把她按下来,自己也蹲下来,颤巍巍的把瓢推到女儿的阴下,用颤抖且绝望的语气安慰女儿:“梓,尿出来,在这尿出来。”可女儿却从震惊中转向真正的恐惧,她害怕就要哭出来了。啪!母亲愤怒的扇了她一巴掌,一时间终止了女儿的哭泣,转而自己的眼泪却外泄,她像是愤怒又像是委屈的哭泣求饶道:“尿出来啊,快尿啊!哇啊,梓,你尿啊,呜,呜。”最终只剩下抽泣。

一巴掌很明显解决不了什么事,女儿大声的哭起来,随即又是一巴掌。母亲哭泣着,又哀求着,女儿也哀求着,又哭泣着。“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尿!”很快,这种解决问题的手段变成了母亲单方面的情绪发泄,她像精神病发作一般疯狂哭嚎着、殴打着。

女儿最终也没有尿出来。好在不需要了,左不言从一线带来了好消息,她父亲已经死了。这下总算解脱,那些折磨她的都离开了,就连母亲也松了一口气,似乎这个繁杂的仪式消耗了太多精力。一切皆大欢喜。母亲连滚带爬的走向她的丈夫,左不言过来帮女儿提好裤子,仔细安慰着她:“没事的,你娘亲刚才被吓着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左不言把女儿抱了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细心哄着:“你看看,是不是?她现在安静多了。”

是啊,女儿笑了。

事后左不言才知道,她们一家都是卖艺之人。那天男人在城里表演胸口碎大石,妻子搭伙。一锤子下去,或是她失误了,或是他失误了,总之丈夫没提起一口气,却也堪堪演完。只是晚上便觉得有点胸闷气短,上路更是慢了下来,最终大吐一口血倒在路边,不停咳嗽。到左不言来时,连咳嗽也无。

左不言的任务到此为止,他顺路把母女二人送到另一个镇上,还将身上的钱财赠予。女人依然是千恩万谢,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还。左不言不指望这些,他想起来他父亲死时候,他母亲也是这样说,但最后什么也不会有。母亲改嫁,他被左中允收养,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还没结束。三人分别后一阵子,左不言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干粮也被偷了,是谁偷的?总不会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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