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点一:廊庙乏材:一诗明志、一书言政、一争开局
王安石中进士后,表现得与众不同。大多数人都是急于到朝廷里去做一些清要的、和皇帝有更多接触机会的官,以求得更快的升迁。王安石却表现得非常不着急,一直在地方上工作。
一诗明志
王安石当然不是不想做大官,这是先秦古儒的一个信念:做官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行道”,也就是实践伟大的政治理想。孟子说过,如果家里条件实在困难,没法行道的时候,可以做小官,解决收入问题,但不要做大官。王安石非常推崇孟子,他的行为,可以从《孟子》书里找到依据。
王安石有一首诗,是写庐山的松树的,诗极好,而且显然他是以松树自喻,就是把自己当作这棵松树的: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
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
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
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
“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这棵松树,高入青天,但是不在树林里。就是我不愿意和别人一样的意思。
“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千山万壑,山谷的风,山头的月,成就了这棵松树的高洁。
“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我为什么这么优秀?是我为天地乾坤立心,天地乾坤成就了我,不是说我扎根的这一片土壤,对我有什么栽培。这一联厉害!能写出这种诗句来的人,就是把自己放在一般的人际关系之外的。宋代的士大夫,你这年科举考中了,录取你的考官是你的大恩人,是他栽培了你;和你同一榜的进士,大家是同年,要互相提携。可是王安石说,这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是天地乾坤成就了我,我要回报的也是天地乾坤。
“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如今朝堂之上有人才吗?没有,所以是用得着我这样的人才的。但是,用我,需要有能让我施展抱负的人。没有优秀的工匠,就不要去浪费优质的建材。
这就是王安石。别人不做官,可能是因为清淡恬退,要当隐士。可是王安石是不想当隐士的,就是觉得施展抱负的时机未到罢了。
一书言政
做地方官期间,王安石表现很好,名声越来越大,到嘉祐三年,朝廷不顾王安石的抗议,到底把他调到三司度支判官的岗位上,这是负责财政核算的中层官员。王安石就决定干脆把这些年自己关于理想政治的心得,好好说一说,于是他给宋仁宗上了一封万言书,阐述自己的改革主张。
这道《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虽然长,谈到的问题其实并不多,最核心的就是说,当今大宋朝没有人才,不但朝廷上没有人才,民间也没有人才。
挺有意思的,嘉祐二年的科举考试,被誉为“龙虎榜”,录取的有苏轼、苏辙兄弟,理学家程颢、张载,还有很多名人,后世甚至有人说是“千年第一榜”,往后科举考试一千年,再没有一榜就涌现这么多人才的了。但是仅仅一年之后,嘉祐三年,王安石就说,大宋朝从朝廷到地方,不管是国家还是社会,都没有人才。
王安石为什么说没有人才?因为在他看来,大宋朝的整个人才培养机制和用人机制都出了问题。
“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
科举考试,考的是如何写文章,写作技巧方面卷到了极度消耗生命的地步,而所有这些训练,和处理行政工作一点关系没有,所以为了科举考试所作的训练,不但不能培养人才,而且把好苗子全毁了。
“苟其才行足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苟其才行足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
尤其糟糕的是,在人才培养的方案当中,没有军事方面的内容。古代可不是这样,古代的士人,都是文武全才。可是如今的士大夫,只学文,不学武,整个社会风气已经被变得,你都不用是上流社会的人士,你就是一个村里是体面人,你就不会愿意去当兵。
“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
结果军队里都是些奸诈凶悍的无赖,这样的军队怎么指望有战斗力?王安石问:如今有谁不知道,我们的军队是根本完成不了国防任务的?可是天下读书人,仍然以掌握军事技能为耻辱,所以哪里去找国家需要的人才?
万言书送上去了,宋仁宗什么反应呢?太长不看,其实可能看了,但是他没有给什么反应。
不给反馈是一点不奇怪的。王安石说的是不是实情?显然就是。但宋朝之所以选择科举不考实际问题,之所以制度性地歧视军人,也是有原因的,我们前面都分析过。大宋朝的祖宗之法,最关注的问题就是:维持稳定别出乱子。选拔实干型人才,并且让他们投身军事领域,是有很大风险的。王安石这封万言书,可以说是把宋朝建立以来的政治传统,整个给否定了。
你说让宋仁宗怎么办?种种所谓“防弊之政”,虽然把内部的潜在风险管控得死死的,却也把整个国家防范外部冲击的能力,削弱到骇人听闻的地步,这也不是皇帝所乐见的。但整个官场乃至整个社会风气,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要改变,可不是做点修修补补的小改革就可以的,必须是根本性的社会转型。转型风险是非常大的,整个社会因此崩盘,概率都是不低的。
嘉祐三年,宋仁宗已经在位三十五年了,皇帝当得比较懈怠了。自己这一辈子,和士大夫关系处得非常好,可以想象,由士大夫书写的史书里,自己留给后人的形象,会比较正面。我临到这把子年纪来个大变革,否定这些士大夫,也否定三十多年来的自己,干嘛许的?
所以宋仁宗时代,王安石是不可能有所作为了。
但是,宋仁宗心里应该多少还是认可王安石的看法的,所以到嘉祐五年,宋仁宗就让王安石来给自己修起居注,下一年又任命王安石为知制诰,也就是让王安石给自己草拟诏书。宋朝知制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将来升为宰执,也就是进入执政班子的概率非常高。还有,宋仁宗还三次让王安石充任考试举人、进士的官员,也就是你对如何选拔人才想法那么多,就让你试试看的意思。
所以宋仁宗的态度大概是,王安石这个人我是不打算重用了,留给子孙后代,将来的皇帝,可以考虑用。
一争开局
嘉祐八年,宋仁宗去世,刚巧这年王安石的母亲也去世,王安石于是回家守丧,因此避开了朝堂之上那场激烈的大争论,也就是所谓“濮议”。
宋仁宗没有儿子,即位的宋英宗,是仁宗的堂兄弟濮王的儿子。宋英宗想仍然称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父亲,仁宗是宗法上的爹,但对濮王这个血缘上的爹也不改口。这件事,宰相班子里的韩琦、欧阳修这些人,想法大概是:赶紧翻篇吧,行行行,皇帝想管亲爹也叫爹,那就叫。但是朝廷里的谏官不干了,天下士大夫也普遍觉得,不能让皇帝这么由着性子来,这不合礼法,纷纷抗议,表示不行,英宗已经过继给仁宗了,只能管自己的亲爹叫伯伯。
这是由皇帝可不可以管亲生父亲濮王叫父亲引发的争议,所以叫“濮议”。古代历史上,类似的争议影响又很大的,有三次。除了这次,还有西汉哀帝一次,明世宗嘉靖皇帝一次。那两次,权力斗争的因素都很突出,汉哀帝是想借着这事打击掌权的外戚,也就是王莽家族;嘉靖皇帝是想借着争议,摆脱宰辅大臣的控制。只有宋朝这次,不太像是权力斗争,确实就是在为几个抽象的道德原则在争。
支持皇帝管亲爹叫爹的宰执们,韩琦、欧阳修这些人,都是老前辈了,阅历很丰富。皇帝想管亲爹叫爹,礼法上是不容易说通,但皇帝对先皇有点怨念,想想这么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也是人之常情,先顺着他来,赶紧翻篇儿。当了一段时间皇帝了,感受到皇权的魔力了,自然就会感念是先皇把皇位传给他了,何必现在急着和他对着干呢?
这种做派,说好听点叫务实,难听点说就是油腻。
反对皇帝管亲爹叫爹的台谏官们,最有代表性的像司马光、范纯仁等几位,都是家教非常好,也被长辈保护得特别好的官二代。这样的人,容易有道德洁癖,往往倾向于用自己从书本学到的一些原则,来衡量世间的一切,而且在捍卫原则的时候,特别容易自我神圣化。既然觉得自己很圣洁,我的对立面,自然就是大奸大恶之徒了。所以当时他们骂韩琦、欧阳修,道德指控非常严厉,话说得很难听。
清水一样的台谏官,碰上难免油腻的老宰执,清水泼进滚油里,那可不就得炸锅吗!
濮议持续了将近两年,结果是台谏官几乎都被赶出朝廷,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的名望,也受到了严重损害。
有一种分析说,宋英宗是故意挑拨宰执和台谏官斗得两败俱伤,这大概是高估英宗的智商了。但这场争论斗得这么难看,结果确实让宋英宗对朝堂上的官员,有了瞧不起的想法,这是史有明文的:我从前没当皇帝的时候,望着侍从大臣们,觉得他们都是天下之选,百里挑一。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英宗这么想,英宗那个已经是青年,并且远远比英宗聪明的儿子赵顼,也就是未来的神宗,当然更加会这么想。
那么,是谁早就指出,如今大宋朝的人才培养和选拔方案,不但选不出人才,而且摧残人才的呢?就是王安石。
濮议结束后不过一年,宋英宗就去世了,儿子神宗即位。一开始神宗当然还不至于就想到用王安石当宰相,但显然已经把王安石列入重点考察对象。
神宗即位是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这年的闰三月,神宗任命原来在家守丧的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调王安石进京任翰林学士。
两个任命,王安石都没有推辞,立刻上任。
做江宁知府也就算了,做翰林学士,王安石不是一向很排斥到朝廷里做官的吗?总是极力推辞,这次怎么不推辞了?
有人据此认为王安石虚伪,主要恐怕还真不是虚伪。我们再看下前面引过的两句诗:“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没有良匠,别来烦我;有了良匠,那就应该用我了。
显然,王安石认为宋神宗就是自己的良匠,他认为自己大展宏图的时机到了。
知识点二:开源节流:王安石与司马光的分歧
王安石长期不愿意到朝廷任职,宁可留在地方。王安石不是恬淡谦退,其实他就是对朝廷里的气氛瞧不上,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议题,就可以无限扯皮,王安石觉得去也不可能有所作为。但是年轻的宋神宗当了皇帝,一召见,王安石立刻就去了。
新皇帝新气象,让自己施展的政治环境,终于有可能要出现了。还有,王安石这时已经享有大名快三十年,四十八岁了,再不去朝廷争取一下,自己脑海中已经非常成熟的政治变革蓝图,就没有实践的机会了。
宋神宗熙宁元年春天,王安石来到了京师开封,这个时候,司马光也已经是宋神宗身边非常重要的官员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关系本来挺好,两个人都是道德高尚,性格又有点轴的人,所以有些事他们本来是很能相互理解的。比如王安石这次进京做官,很多人觉得王安石此前二十多年的拒绝,都是沽名钓誉,司马光就表现出对王安石超越常人的信任,认为绝对不是。
但是同殿为臣之后,两个人很快就产生了很多的意见分歧。
第一是所谓“本朝百年无事”。
这个概念,是司马光在宋仁宗末期提出来的,后来大儒程颐等人,又作了进一步阐发。总之,我大宋的祖宗之法棒极了,西周灭亡以来,一千七百年了,再没有我大宋这么好的时代了。
对“本朝百年无事”这个提法,宋神宗喜不喜欢?他没法说不喜欢,因为这是对列祖列宗的歌功颂德;但骨子里恐怕相当不乐意:因为祖宗之法这么好,那就意味着现状虽然问题很多,但是也只需要修修补补,不需要根本性的变革。
于公于私,宋神宗都是很想作大变革的。
于公:是这么多年来修修补补总不见效,很多问题还越修补越严重,这是仁宗一朝已经证明了的,不进入深水区,改革实在是看不到什么希望。
于私,神宗的爸爸宋英宗是以宗室旁支的身份继承仁宗的皇位的,在位三年多,没有什么好的表现,倒是和仁宗皇帝感情不和,至少高级官员是都知道的。宋仁宗在士大夫那里,口碑有多么好,就意味着英宗皇帝在士大夫心目中,得分有多低。
作为英宗的儿子,神宗怎么才能扭转形象?必须要做大事。相反,鼓吹百年无事,夏商周之后一千七百年来本朝第一,那就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宋神宗就只能是满朝士大夫面前的一个弱势皇帝。
所以,王安石进京之后,宋神宗第一次召见王安石的时候,就问了王安石一个问题:“唐太宗何如?”
这一问,就说明宋神宗不认可本朝超越唐朝,他想效法的对象,不是本朝的祖宗,而是唐太宗这样开疆拓土大有作为的皇帝。
结果王安石给宋神宗的回应,可以说是大大超出了宋神宗的预期。王安石说,唐太宗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应该效法尧舜,做出比唐太宗更伟大的事业来。
宋朝人说唐太宗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不稀奇。如果王安石回答,唐太宗不行,还是本朝的祖宗好,宋神宗大概就会很失望;但王安石说的是,陛下可以学习尧舜,而且学尧舜一点都不难,宋神宗就心潮澎湃了。
于是宋神宗问,“本朝百年无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当时时间来不及了,王安石没有展开说。回去之后,王安石就写了著名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给宋神宗递上来了。
本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位皇帝有多么伟大,当然不能否定,这篇文章歌颂他们的篇幅占了一大半。但是篇幅其实不重要,我们日常和人说事情也是,“虽然……但是……”,“虽然”的部分可能说得更多,但重点肯定在于“但是”。歌颂完宋仁宗,王安石话锋一转,本朝问题很严重了,于是列举了一堆问题。
大宋朝问题重重,其实谁都知道。很多研究者也注意到,王安石说的问题,不少是司马光也早就说过的。为什么司马光说,宋神宗就不太当回事;王安石说,宋神宗就非常激动,把王安石这道札子,反复看了好几遍呢?
区别在于对问题的定性,和解决问题的思路。
司马光说完问题之后,会说祖宗之法是好的,现状不够好,是因为下面的人执行得不够好,偏离了祖宗之法的轨道。所以陛下应该克己复礼,别折腾,回到祖宗之法的正确道路上来。
但王安石说的是:
“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
这一百年,夷狄其实挺弱的(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没有特别严重的自然灾害(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所以才天下无事。“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之所以百年无事,是老天爷帮忙。
这话其实说得非常重了,所以王安石也赶紧找补了两句:老天爷之所以帮忙,也是因为我大宋的祖宗人好。但老天保护和祖宗人好,都不会一直管用,所以王安石最关键的一句总结是:“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陛下你要做的不是克己复礼,而是大展宏图。
所以,假设说你是宋神宗,心高气傲的少年皇帝,你是爱听司马光的还是爱听王安石的?
开源还是节流
王安石鼓动宋神宗有为,司马光其实也不是绝对反对皇帝变更制度,所谓要尊“祖宗之法”,祖宗之法是什么,也是有解释空间的嘛。
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另外一场争论。
那场争论是两个人对“本朝百年无事”作了不同的阐释,并没有直接过招。这场争论就可以说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了。
宋神宗举行了一次祭天仪式,仪式办完,照例要赏赐官员。当时的宰相曾公亮,主动提出今年河北地区水灾,给我们这些官员的赏赐就免了吧。但是有人提出,这笔赏赐也没多少钱,免了也无助于缓解当前的财政危机,反而有损国体。
为了这件事,司马光和王安石,当着宋神宗的面,相当于是吵起来了。事本身是小事,但是两个人对财政的理解,最核心的一句话都是在这场争执的时候说出来的。
介甫曰:“国用不足,由未得善理财之人故也。”
光曰:“善理财之人,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如此则百姓困穷流离为盗,岂国家之利耶?”
介甫曰:“此非善理财者也。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光曰:“此乃桑羊欺汉武帝之言,司马迁书之以讥武帝之不明耳。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桑羊能致国用之饶,不取于民,将焉取之?果如所言,武帝末年安得群盗蜂起、遣绣衣使者逐捕之乎?非民疲极而为盗邪?此言岂可据以为实!”
——《传家集》卷四十二《迩英奏对》
王安石认为,小钱没必要省,只要善于“理财”,不用增加老百姓的赋税,仍然可以做到国家不缺钱,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司马光认为,这怎么可能?“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社会财富的总量,是恒定的,朝廷的钱多了,一定是残酷盘剥百姓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谁说得对?不要拿今天的标准看,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谁说得对?
其实哪怕在当时,也不存在绝对的对错。
司马光和王安石这里的观点有分歧,可能首先是因为,他们两个看见的大宋朝景象,是非常不一样的。
司马光是山西人,他走上仕途后,在朝廷任职的时间多,做地方官的时间少,而且基本都是在北方做官,尤其是在西北地区的时间比较多。
司马光认为,天地之间的财富总数就是那么多,不可能增长。司马光熟悉的大多数地方,还真是秦汉以来经济没什么发展,有些地方甚至退化很严重。——人类的活动,难免对自然环境造成破坏,环境基础不如过去了,这片土地的产出当然也就今不如昔了。古代那点有限的生产技术进步,不足以抵消这个退化。所以司马光的视野所及,觉得“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实在是太正常了。
司马光最熟悉的繁华都市,就是大宋朝的首都,东京汴梁了。而东京是一个“折叠”得特别严重的城市。城里的权贵手里集中了大量财富,能够直接为权贵提供服务的群体,也分享了一些好处,但是大量的底层平民,生活是非常贫困的。
像《东京梦华录》这种南宋时候回忆美好过去的书,写的当然也是事实,但是加了很厚的滤镜。如果把眼光投向底层民众,开封城的很多景象都惨不忍睹。冬天下一场大雪,道路上就有很多冻饿而死的尸体;夏天一场大雨,城中积水,又会淹死很多人。宋英宗时候的濮议,期间下了一场大雨,淹坏无数房屋,无人认领的尸体就有1500多,总共淹死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这种情况下,朝中官员仍然待遇丰厚,动不动这个赏赐、那个恩典。司马光看得最多的是这样的景象。所以司马光想到的解决财政危机的办法,自然是不能再给老百姓压担子了,得国家省钱。
王安石不一样。王安石是江西人,宋代江西的经济、文化发展很快。这次入京之前,王安石在朝廷里做官的时间很短,长期担任地方官,基本上一直是在南方做官。我就直接说今天的地名:王安石在扬州、宁波、安庆、常州、南京这些地方任职,这里只有安庆经济落后一些,王安石的诗里称这里为“荒州”,很荒凉的地方。但哪怕是这个荒州,也比司马光熟悉的西北地区,经济发达得多。
这些地方当然也有很多穷人,市场上可以看见被抛弃的、快要饿死的婴儿。最引起王安石关注的,是贫富差距严重,就是说穷人虽然穷,但有钱人是真有钱。
作为一个道德感很强烈的儒家知识分子,王安石同情穷人,厌恶甚至痛恨富人,尤其是那些没有官府背景,就靠自己的经营和金融能力发财的富人。
王安石远远超越同时代儒生的地方则在于,王安石关注到这些有钱人是怎么赚钱的,并且也注意到了,这种赚钱方式不是简单的富人剥削穷人这么简单而已,固然是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但是这些行为,也确实刺激了经济的活力,带来了财富总量的增长。
于是王安石想到,这个钱可以官府自己来赚。有钱人给穷人放高利贷,王安石作为地方官,也给穷人提供贷款,利率比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低得多。结果,穷人渡过了难关,官府也获得了额外的收益。
这种获益方式,是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很多士大夫,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为什么王安石经常是一副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智商碾压你的嘴脸,觉得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理财”,这是重要原因。
所以王安石才会自信满满地对宋神宗说,自己可以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只可惜,王安石看对了开头,却看错了结尾,反而是司马光看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