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惯客套的人,再见面也就微微颔首示意,接着又去与工程师争论工期——没有给钱干不了的事,到他工地上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总好过地里刨食,最起码,拿到手的钞票是实实在在的。
偌大的工地上就自己一个女人。燕儿是个姑娘家,这边干活的都是大老粗,开口闭口不少荤话,饶蒋毓如是过来人,一时也听得面红耳赤,便更不会让她陪着了。看一群人乱糟糟忙了半晌,毓如渐渐也看出了门道——这些人在做什么,那些人是什么差事,而领头的人又得顾及哪里哪里……既然入了股,就是自家生意,怎么可能不上心?看不懂时,她就凑到严以诺身边听他与旁人说些什么。却也只能明白大半,因为他和工程师之间的对话时而夹杂着洋文和古古怪怪的词儿。来都来了,就不能退缩,她到底是鼓起勇气指着严以诺手中那张平面图问起来。
自然是门外汉的问题,他不觉失笑。严以诺面部肌肉略动了动,她便读出了他的一点轻慢——原本深宅妇人别的倒在其次,察言观色是基本生存技能。蒋毓如往后退了一步。
“哦。在下也是一知半解,不如让曲先生给夫人您讲一讲,他可是哈佛毕业的高材生。”他向曲工点点头,又将平面图递到毓如手中。
不多时,又有人不知打哪儿搬了张条凳给她和曲工坐,严以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中午工人们吃得粗陋,不介意的话,在下和曲工带了三明治。”
三明治那玩意儿忆惠给她做过,两片面包夹着生菜凉肉酸不酸甜不甜的酱汁儿,实在是难以下咽。她摇摇头,“严先生客气了,我带了饭。”她指了指不远处梧桐树下,那边搁着一只食盒。毓如固然依旧茹素,但见他们简而又简,第二日便让厨子多备了两份丰盛的午餐一起带过来——这是礼数,陈家,不,她蒋毓如面上必要事情做得漂亮的。
严以诺忙得很,正是四处扩张生意的时候,因此安排好后也并不常来,毕竟那两家改建的厂也要去盯一盯,乔志达不是一个可以十分放心的人。他虽不是天天在工地,毓如却风雨无阻地守到了厂房落成,不日就要举行竣工挂牌典礼。
女人抛头露面如今也不算什么新闻。一来有钱人家常有送女儿去学堂念书甚至留洋的,二来本地女子学堂也有女教师。只是,毓如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份,“整日与那些粗汉子一起厮混”,啧啧啧,成何体统?“听说她现在也不信菩萨了,要改信洋教,对,就是跟那个上海来的男人学的!”“儿子都成家了,做母亲的还不检点,真是世风日下……”成为牌桌上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势难避免。
直到有一天,闲话居然传到了上海,飞浦打电话回来问她要不要紧。她能有什么要紧的?总不过当耳旁风罢了,“世人不过如此,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不知道一边厢那些女人嚼我的舌根子,一边厢她们家老爷都眼红我们家生意,托人递了话来,想结识严以诺。所以呢,钱是个好东西,你娘如今有钱傍身,比你在身边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