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公元298年)
1、
春,三月十九日,赦天下。
2、
秋,九月,荆州、豫州、徐州、扬州、冀州五个州洪灾。
3、
当初,张鲁在汉中,賨(cong)部落李氏从巴西郡宕(tan)渠县前往投靠他。曹操平定汉中,李氏率五百余家归附,拜为将军,迁居略阳郡北部,号称巴氏。李氏的孙子李特、李庠(xiang)、李流,都有才干武功,善骑射,性格豪侠,乡里人都归附他们。
到了齐万年造反,关中饥馑,略阳、天水六郡人有粮食的地方觅食,进入汉川的有数万家,道路上有疾病穷乏的,李特兄弟常常救济照护他们,由此很得民心。流民到了汉中,上书请求到巴、蜀谋生,朝廷不许,派侍御史李苾(bi)持节慰劳,并监察情况,不让流民进入剑阁。李苾到了汉中,受流民贿赂,上表说:“流民十万余口,不是汉中一个郡所能赈济的,蜀有粮仓,又赶上丰收,应该让流民到蜀郡就食。”朝廷同意。由此流民散布梁州、梁州,不可禁止。李特到了剑阁,叹息说:“刘禅有如此地盘,竟然面缚投降,岂不是庸人吗?”听到这话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4、
张华、陈准认为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相继在关中,都是雍容娇贵,师老无功,于是举荐孟观,说他沉着刚毅,文武双全,派孟观征讨齐万年。孟观身先士卒,不避弓箭飞石,大战十几个会合,全部获胜。
资治通鉴卷第八十三
晋纪五
公元299年——300年
共2年
孝惠皇帝上之下
元康九年(公元299年)
1、
春,正月,孟观大破氐人叛军于中亭,生擒齐万年。
2、
太子洗马、陈留人江统,认为戎、狄乱华,应该早日断绝其根源,于是写作一篇《徙戎论》,警示朝廷,文章说:
“夷人、蛮人、戎人、狄人,本来居住在蛮荒之地,大禹平定九州之后,西戎归服,但是,他们性情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他们强大的时候,汉高祖也被围困于白登,孝文帝也得驻军于灞上。当他们衰弱的时候呢,汉元帝、汉成帝时期,中国也很弱,但单于仍然入朝觐见。这都是历史已经证明的了。所以,有道之君,对待夷狄的唯一方法,就是保持戒备,严密布防,就算他叩头上贡,边城守备也毫不放松。如果他强暴为寇,我们的军队也不会远征,只是把他们驱逐出去,保持境内安全,不让他们侵入就可以了。
“及至周朝瓦解,诸侯专擅征伐,各国疆界不能稳固,利害关系不同,戎、狄乘此机会,得以进入中国,而各诸侯国君甚至主动招诱安抚,以为己用,于是四夷交相侵入,与汉人杂居。后来,秦始皇兼并天下,兵威远达四方,北边撵走胡人,南方击退越人,这时候,中国就没有夷人了。
“到了东汉建武年间,马援任陇西太守,征讨叛羌,将羌人余种迁移到关中,安置在冯翊、河东空地。数年之后,繁衍生息,势力膨胀,既仗恃自己人多势众,又不堪汉人侵侮,永初元年,群羌叛乱,杀死将守,屠破城邑,邓骘败北,侵及河内,十年之中,夷人和汉人都筋疲力尽,任尚、马贤,也仅仅是勉强把他们击败而已。自此之后,死灰复燃,余烬不尽,稍有机会,又再反叛。东汉中期的灾难,唯此为大。
“魏国初兴之时,与蜀分离,疆场上的戎人,两边都有。魏武帝曹操将武都氐人迁徙到秦川,是想要减少蜀国人口,削弱敌人,加强自己。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不是万世长策。他留下的弊端,我们今天正在承受后果。
“关中土沃物丰,是帝王所居,没听说过夷、狄可以在这儿安家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之前认为他们衰弱,把他们迁徙到距京城一千里以内的地区,汉人的官吏和百姓,则习以为常地轻视他们,欺侮他们,让他们怨恨之气,毒于骨髓,等到人口繁衍众盛,就生出反抗之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一有机会,就举动起事。而居于腹心地区,没有关隘要塞的阻隔,袭击毫无防备的人民,抢掠散布田野的粮仓,所以能够蔓延开来,难以测度他们的暴害,这是形势之必然,也已经被历史验证了。
“当今之宜,应该趁国家军力强盛,部队还未懈怠,将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的羌人,迁徙到先零部落、罕幵(jian)部落、析支部落的故地;将扶风、始平、京兆的氐人,迁出到陇西,安置在阴平、武都两郡交界地区。提供给他们路上吃的粮食,足够他们路途之用,让他们各自回归自己本民族的故土,由属国都尉及抚夷护军管理他们。如此,戎人与汉人不再杂居,各得其所,他们纵有乱华之心,想要掀起战争,但远离中国,隔阂山河,就算有寇暴,为害地区也不会广大。
“反对的人会说:‘新平氐人叛乱刚刚平息,关中正在同时闹饥荒和瘟疫,百姓愁苦,都希望能安宁休息,反而要让已经疲惫的士兵,去迁徙猜疑恐惧的变民,恐怕我们的精力已经枯竭,不能善始善终,前面的事还没了结,后面又横生变故。’
“对此,我倒要问:你认为如今这些氐人,是他们还有力量作乱,只是后悔自己的恶行,真心想要改恶从善,又感怀于我们的恩德,主动前来归附的呢?还是势穷道尽,智慧和力量都已枯竭,惧怕被我大军诛杀而投降的呢?回答说:是无有余力,势穷道尽才来投降的。
“那么,这就很明显了,我们现在能够制服他们,并且能命令他们的进退。安居的人不想搬家,乐业的人不想改行,而如今他们自疑畏惧,畏怖局促,正可以制之以兵威,让他干什么,他也不敢违抗;他们死亡离散,还没有聚集起来,与关中居民,户户都是仇敌,这时候要他们迁居远方,他们也不会留念乡土。
“圣贤谋事,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就有所作为;在变乱还未开始之前,就进行治理,所以,看不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而道路已经修平,功德已经完成。次一等的,才是能转祸为福,转败为胜,有困难一定能解决,有阻塞一定能打通。今天我们遭遇的,是过去的政策的后果,为什么我们不在此时去规划新的政策呢?不愿意付出改弦易辙的辛劳,却愿意在那已经证明会翻车的老路上奔驰,这是为什么呢!
“关中人口一百余万,大概算下来,戎、狄占一半,不管要他们留下,还是迁走,都需要粮食。如果粮食不足,就必须搜罗关中所有粮仓积蓄,才能保全他们,他们才不会恐惧饿死,而出来抢掠为害。如果把他们迁走,让沿途郡县供应粮食,到了目的地,是他们自己本民族地区,又能依附他们的同族。如此,则关中百姓得到另外一半的粮食。远行者得到供应,留居者得到存粮,关中压力减轻,盗贼源头肃清,去除了不测之祸害,建立了永久的利益。如果不愿意付出一时的小小辛劳,而放弃可以一劳永逸的宏大战略。不愿意付出数日数月的烦苦,而留下遗祸几代人的寇敌,这不是能创业垂统,造福子孙的做法。
“并州的胡人,本来的凶恶的匈奴贼寇,建安年间,曹操命右贤王去卑,引诱呼厨泉到邺城,然后留下做人质,听任他的部众散居六郡。咸熙年间(魏朝末年),因为一个部落太强,又分割为三支,泰始之初(晋朝初建),又增加为四支。于是刘猛在内叛变,连接外寇。今年有郝散之乱,在谷远起事。如今匈奴五部之盛,达到数万户,人口繁多,超过西戎。而匈奴人天性骁勇,弓马娴熟,远超氐人、羌人。如果有不测风云,则并州地区,让人寒心!
“正始年间,毌丘俭征讨句丽,将句丽余众迁移到荥阳,刚迁徙的时候,不过是数百户人家,子孙繁衍,到如今数以千计,再过几代,人口将更加兴盛。如今百姓不能安于耕种的,尚且逃亡叛乱,狗马肥壮,还要咬人,何况夷人、氐人,他们能不变乱吗?只是眼下力量微弱,做不到罢了。
“治理国家的人,不怕贫穷,怕不安定,以四海之广,士民之富,难道我们需要有夷狄在境内,靠他们致富吗?对这些异族,可以声谕发遣,让他们回到各自本国,他们不用思念故土,我们也不用担心忧虑。《诗经》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是功德永世长传的大计!”
朝廷不能用。
华杉曰:
江统讲的道理,真是道理中的道理,处理任何事情,要在他发生之前,代价最小,而收效最大,而且不着痕迹,没看见他干什么事,就已经解决了一百年的问题。这在兵法叫“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在中医,叫“上医治未病。”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在事情发生之后呢,一般人都会处理问题,厉害的还能力挽狂澜。但力挽狂澜,只是次一等的本事,上一等的本事,是之前已经处理过了,不会有狂澜发生。
如果之前是别人处理的,到我的时候,狂澜已经来了。那么,我力挽狂澜之后,或者也挽不了,在承受后果,承担损失,时间把问题解决之后,我应该做什么呢?一是复盘,分析这问题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制定新的政策,防止问题复发!这应该比第一次治未病要容易,因为有前面的覆车之鉴了。
但是,人性的弱点,是翻车了,把车重新拉回路上,修理好之后,又在那翻过车的老路上继续奔驰,而不去想一想,是不是该重新设计这个老是出事故的路段。这个原因,就是江统说的,不愿意花几天几个月的小小辛劳,而愿意承受一百年的灾难。这是什么呢?就是惰性!百年灾难,那是灾难来了,我被动应对,有动力,灾难就是动力。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呢,就是拖延症,过了这阵再说,先放一放。这一放,就永远放下了,等到下次大祸临头,再来力挽狂澜。
朝廷嫌麻烦不想干活,跟小孩子磨叽不愿意写作业,是一样一样的。刚刚平叛取得胜利,正是举朝欢庆,赏赐功臣的时候,江统给大家找这么一件麻烦事,谁都不想去麻那个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