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
广州的雨夜总是不期而至。出门的时候顺便把鞋架旁边的防水鞋套团成团塞进包里心想今天一定用得上,还在下雨的时候庆幸自己这个条件反射般的动作,结果这场雨实在气势恢宏,等我跟朋友们从电影院推门而出的瞬间,雨点就以瀑布一样的规模朝着我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没想到这紧要关头防水鞋套竟然也以破洞的形式告诉我它准备罢个工,没走出两步我就生气地把它们甩进了离我最近的垃圾桶。
终于盼到一辆肯停下来的出租车,在我刚准备的闪身让位给其他朋友的时候,他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我推进了后座,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替我打开了车门,又砰的一声砸回去,留下一声“到家来个微信啊”就消失在雨夜里了。我透过爬满水珠的车窗向后望了望却也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作罢。我把打包好的一袋饭菜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车内的冷气缓缓地冲淡了车外的闷热和潮湿。雨刷器的声音在淅淅沥沥中稍显突兀。
虽说我来广州也已经五个多月了,但每天也只在附近活动,平日间单位、食堂、员工宿舍三点一线,仅在周六下午五点半去两三公里开外的健身房出出汗然后去隔壁素食馆吃些假肉过过嘴瘾,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去过任何人群密集的商场公园酒吧KTV,不知为何工作以后慢慢失去了这些曾经为之疯狂的兴趣。今晚和朋友一起去的电影院刚刚开业,而且就在那家健身房的楼上,也正因如此我的这些朋友们才会有足够的信心把我从宿舍空调房的被窝里叫出来。大家都知道我懒,怕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憋出病来,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诱惑我出门见光,在已经连续推掉了三次邀请并且把手机永久设置为勿扰模式之后,最终由于这个距家仅仅两三公里的电影院,我做出了一次难得的妥协,这是一种被人紧紧攥着手指头、被迫在停战协议书上按了手印儿一样无奈的感觉。我坐在后排靠右的位置,头歪靠在车座不断回想着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但当我的目光偶然间忽略掉欢快摆动着的雨刷器、透过前车窗呈现出的街景,我发现这个黑乎乎的后脑勺已经开始试图绕路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了。这仿佛又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我,和这个后脑勺。
这个后脑勺头发不多,也不是一直稳稳地目视前方,脑袋一直动来动去搞得我很不安。他穿着墨绿色的polo衫,在窗外路灯和后脑勺头顶那盏暗黄小灯的交相辉映下,我甚至能看清他肩膀上有几块白色的头屑。看来这个后脑勺也正在面临着严重的头皮问题,说不定也是毛囊炎之类的,竟突然间倍感亲切,这可能是一个病友。除此之外,后脑勺不给我看他的正脸。
眼看着他已经非常熟练地偏离正常路线,我还是忍不住第一个打破这狭小空间里的沉默:
“师傅,和兴花园应该从刚才那个路口右转啊…”
后脑勺一个侧脸甩过来,往后瞥了一眼,可能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打算表态。他或许有点不屑。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办了一件错事,就是“教你的司机认路”,这件事情与“教你的理发师剪头发”、“教你的导购学会闭嘴”一样除了带有一丝谜一样的不尊重之外也会让你有点无可奈何。
当我已经意识到场面已经十分尴尬,我便只得试图挽回:“或者你现在在这边右转吧,然后停在广百旁边就行,我自己走过去。”
后脑勺第二次秀给我他的侧脸。这次我分明看到他的脸上有点发红,不知是因为被拆穿诡计的羞愧还是因为没有多赚到几块钱的愤怒,又或者是几种情绪共同存在着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他也意识得到乘客投诉的按钮就在我面前大概一根老北京鸡肉卷儿的距离。于是他只能被迫按着我给他的方向猛打方向盘,一个猛冲导致我的脸差点就贸然替我给他做出了不太负责任的乘客满意度评价。
其实采取这条路线也只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但是,我还是隐约觉得这个后脑勺并不是善茬儿,如果多嘴一句让他立刻掉头他可能会真实地跟我急眼,所以我只好委屈自己先到广百然后冒雨走回宿舍,毕竟生命安全高于一切。此时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很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来,但只是“奇怪”,并不“可怕”,因为我的直觉也告诉我他只是不是个“善茬儿”,而并不是个“坏蛋”。
这个不是个善茬儿的后脑勺越开越快,在我准备第三次提醒他是不是该减速了的时候,路口的红灯比我先做了这件事。窗外的雨小了不少,路边有个流浪汉在垃圾桶里翻找,我眼看着他从里面够出一个巨大的白色711塑料袋,他弯下腰,双手拆开袋子,然后欣喜地把袋子里的东西倒进他自己那个更大的编织袋儿。一个塑料瓶从不小心掉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臂捡起重新丢进去。他被打湿的刘海儿乱蓬蓬地黏贴在额头上,直起腰,我甚至看到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恐怕不能称作“啤酒肚”吧,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可爱的小肚子,然后他的样子便开始疯狂后退,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突然听到后脑勺操着一口我基本听不懂的口音和他的同行在聊天,但是手机对面的那位普通话蛮好,于是两人你一句方言我一句普通话地聊了起来,虽然有种鸡同鸭讲的错觉。后脑勺讲一句,伴随着“嗖”的一声以及几秒的等待,我听到对面那位的声音,还蛮好听的,有点像福山雅治,但是有青岛口音,可能是福山雅治在青岛的孪生兄弟。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后脑勺开口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中老年人长时间发酵出来的陈年口臭。我悄悄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隙,热风裹挟着细密的水珠瞬间袭来,我又心虚地关上了,装睡。
“拉了几个?”
“…”
“和兴花园这边啊”
“我准备去员村了”
“…”
“…”
“这么远啊…”
“…”
“不容易啦兄弟…”
“…明天我休班,孩子考试…”
“…他老婆...现在不太好...医院...准备...”
“...”
车子停在广百门口,早些时候的灯火通明早就黯然消退,橱窗里的明亮和华丽被黑暗吞噬。整个商场大门口只有几个三步并作两步快跑着的赤膊工人,他们留守到最后,拆卸货架、搬运箱子。他们早已轻车熟路,他们的脸上又满是倦意,偶尔停下脚步擦擦脸上的雨水,却也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汗了。
后脑勺把车停稳,还是不看我一眼,把手机从底座上取下来,摆弄了一阵儿,回头给我看。他说,我没有支付宝,微信可以不?我说可以,我们隔着被冷气完全浸透的冰凉的小铁窗,镜头一扫,手指一戳,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笔交易。我拿起脚边湿漉漉的饭盒,推门,下车。
他说慢走啊,我说谢谢。客套到不能再客套。这句慢走啊,或许他说了无数遍,就好像每当乘客推门而出带来的那声响总会让他条件反射般地从嘴里吐出那两个字,毫无感情。回头关门的那一瞬间,我无意注视到他的表情,他又分明是微笑的,这是我这一程第一次看到后脑勺的正脸,一个微胖的南瓜脸,有点油腻,他的笑也略显油腻,尤其是在他头顶那盏微黄灯光的照射之下就显得更加滑稽。我却突然有点难过。
雨已经完全停了。我并不认为广州的排水特别差,路面比起落雨前仅仅是加深了一个色号,没有积水。我一溜小跑回到宿舍楼,刷卡进门,把盒饭甩进冰箱,倒了一杯凉开水灌进喉咙,然后像失去灵魂一样呈大字倒在床上。我从枕头下熟练地摸到空调遥控器朝着头顶乱按一通,掏出手机准备告诉朋友们我到家了。解锁以后显示的还是刚刚微信支付的页面,我看了一眼,起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