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女童,在众人簇拥下笑得眉眼弯弯。
一旁匈奴兵士看赵二狗目不转睛瞧着女童,便狠狠扇他一个嘴巴:“那是尊贵的祁连居次,你这贱奴还不低下头?”
军臣的笑声传来:“月歌这孩子就会大惊小怪,图泽不过处理一个卑贱的秦奴,有何好问?”匈奴人叫幼童名时总爱在其后加个尾音,相当于汉人的“儿”字,于是“月歌”便成了挛鞮月的小名。
“当然不一样!”月歌人虽小,却振振有词,“大单于说过我们处事须赏罚公平,如此各部落才能信服。何况这人并非奴隶,今日图泽阿兄说杀便杀,那以后大伙儿也照着样子,岂不乱了法度?”
军臣点点头,转顾四周:“呼衍王不在,那於单[i]来说说,这秦人今天犯的罪,该如何处罚?”匈奴贵姓呼衍氏主刑法,但军臣这次点名让左屠耆王於单来判,倒有考核单于继承人的意味。
於单不顾图泽瞪过来的目光,大声说:“此人并未用腰刀伤人,只是偷了来割肉吃。按我们匈奴人的规矩,盗窃者当被罚至被盗人部落内当奴隶,并没入一切财物。至于偷吃祭牲,当鞭打五十。”[ii]
除了图泽,其余人都称赞於单判决得公正合理。军臣离开后,於单面带歉意拍上图泽肩头:“都是兄弟,莫往心里去。”
图泽冷笑一声避开,语中带刺:“不敢,日后左屠耆王可是要当大单于的。”
图泽素来与於单不睦,月歌不想弄得二人矛盾加剧,忙好言劝和:“图泽阿兄,都是月歌不好,你要生气便用鞭子打月歌罢。”
她是军臣的掌上明珠、匈奴人尊崇的祁连居次,图泽哪敢打她?只能恨恨举鞭抽了赵二狗一记,转眼瞧见月歌背地里吐了吐舌头,于是倒转鞭头递过去:“你来打!”
月歌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鞭子,结结实实打在赵二狗身上。她虽人小力弱,但鞭上的硬刺仍将赵二狗刮得血痕满布。
过后,月歌抚着酸痛的右臂回返穹庐,刚入内,便见母亲板着脸在等她。
未晞淡淡说:“伸出手来。”
月歌还道母亲要给自己拿捏,不料下一刻掌心却迎来火辣辣的两记,已被母亲用板条狠狠抽中。
“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身为半个汉地人,怎可去欺负自己的同族?”
月歌痛得边跳边哭:“我并未欺负汉人。”当下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未晞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月歌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我知道阿母一直在帮着汉地人,我最听阿母的话了。”她贴上未晞的耳朵悄悄问,“张先生是不是被阿母送走了?”
未晞方才由茏城外回转,正是趁着祭祀之机偷偷将张骞和甘父乔装送离。她瞪了女儿一眼,这妮子人小鬼大,什么都瞒不过:“不准告诉大单于。”
“不说不说。”月歌笑嘻嘻地,随即又皱起了小脸,“只是张先生一走,日后再无人来教月歌了。那个中行说丈人[iii],总乱讲些汉地的坏话,更别提会教月歌甚么东西了。他还说,阿母是单于阏氏,就该一心一意帮助大单于,不该对秦人再存有同情。”
未晞脸色一沉,宦官中行说,文帝时随公主和亲来到北地后立刻投降匈奴,这倒也罢了,他不断撺掇单于向汉境进犯、杀掠吏民,为了一己私怨,极尽损汉危汉之事。
未晞望向月歌,女儿年岁渐长,开始懂事了,于是叫她坐好,将此前种种说与她听。末了又道:“你外祖母出身中原临淄大族,外祖父是月氏王子,你体内流淌着月氏和汉地人的血,你须谨记,切莫忘本,学中行说那样出卖自己的同族。”
月歌人虽聪明,仍处稚龄,母亲的话让她有些明了又存着许多疑惑,她低声嘟囔一句:“那我是大单于的女儿,身上也流着大匈奴挛鞮氏的血……”眼见母亲面色瞬变,她忙闭嘴乖乖道,“月歌牢记阿母之言,断不会忘了自己是汉和月氏的后人。”
出得帐来,月歌想起一事,暗叫不好。图泽阿兄心胸狭隘,赵二狗落到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她速驰至图泽的营帐附近,正好瞧见图泽两个手下揪着赵二狗朝林里拖。
月歌上前将他们拦住:“这奴隶我要了。”
两个亲信正是奉了图泽之命来杀赵二狗,没想到却碰上了月歌要人,二人不禁面有难色。
“不过一个奴隶而已,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找右屠耆王?”月歌小脸一板,吓得两个亲信唯唯诺诺。祁连居次深受单于宠爱,连右屠耆王都不敢得罪她,他们两个又不是活腻了。二人对着绝尘而去的月歌,暗暗叫苦。
此时适逢夏季,牲畜不宜配种,需将羝羊牂羊[iv]分离,月歌便趁机遣赵二狗到北海[v]放牧羝羊,避开图泽的报复。
[i]於单:读音yū chán。
[ii]《史记·匈奴列传》:“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于凌、李焕青、刘举在《匈奴刑法新解——兼论秦汉时期匈奴法律的立法目的与特点》中认为:“刃尺”是不足汉代一尺的短剑、铜刀、铁刀,即匈奴人随身携带的用来宰杀牛羊、割取熟肉的腰刀,属于于生活必备的刀剑。对以此种刀剑伤人者,处以极刑。
[iii]汉代时称老者为丈人。
[iv]羝(dī)羊:公羊。牂(zāng)羊:母羊。
[v]北海:史记和汉书中的北海指的是现今的贝加尔湖。《汉书·苏武传》:“乃徒武北海无人处。”清呆顾炎武《千官》诗:“千官白服皆臣子,孰似苏生北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