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智空参禅完毕，正欲入睡，乍闻身旁早已睡熟多时的智清嚷动不止，显是做了噩梦 ，智空轻拍着智清的肩膀，呼道：“师弟，师弟！”

        智清被这叫声惊起，额头已遍布汗珠，再看看四周，见柴火尚吞吐着红光，方知将才乃是一梦境，才长叹一口气道：“师兄，我又做噩梦了！”

        智空道：“你的梦我知道，又是梦见从前的事了吧！”

        智清叹道：“是啊，那年智善师傅云游四方遇见我时，我正被村里人捆绑着要拿去官府服刑，只因我生身父母受到株连之罪，皆被处斩，因此村人留我不得，如果不是师傅 ，我现在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智空用衣袖擦干智清额头上的汗珠，才道：“善哉！如若不是师傅他老人家，我们两个恐怕都不会步入沙门，来此地云游了！既已许身佛祖，便与前尘往事再无瓜葛，从前的事，放下罢！”

        智清无言，智空便与师弟一起，继续打坐静心，直至天明。

      二人行许久，终见前方有一草棚茶舍，舍前一棵大银杏树，旁边系着一匹黑宛骏马，便欲往前化缘。

      至店前，才见屋内并无一人，独掌柜的躺在藤摇椅上，脸上扣着一柄蒲扇，不见面貌。智空上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智空，与师弟二人云游至此，特来叨扰掌柜，与施主讨碗茶水！”

        那人身子一定，道：“和尚，你若化缘去与别处罢，今日忙得紧！”

      智清急上前道：“施主，我师兄弟二人远涉大漠而来，行至此地干粮已尽，腹内饥渴难耐，万望施主行个方便，广修善缘，祝祷施主生意兴隆，无灾无病，多福多寿！”

      那人方起身，望着二人道：“你这小和尚倒是嘴巧的很，好罢，我且与你二人摆上茶水，只是吃完须得速速离开！万不可耽搁！”

        二人齐谢道：“多谢施主！自当遵从！”

        掌柜的自入后厨收拾，二人忽见一人头戴斗笠，腰挎宝刀，往这边走来。那汉子径直走入店内，将宝刀放至桌上，也不取下斗笠，也不言语。二人虽见不着汉子面貌，却只觉那人冷峻异常，似非常人，智清不觉看着出奇。

        那汉子忽地转过头望着二人道：“你是在看我吗？”

        智清慌道：“我是在看那掌柜的…不曾注视施主！”

        那人又追问道：“你是何人，与那掌柜的有何干系？”

      智清吓得不敢答话，躲在智空身后，智空便道：“阿弥陀佛，施主，我师兄弟二人与那掌柜的并不相识，只是途径贵舍，特来化缘！”

      那汉子冷笑道：“化缘？哼！未闻有入狼窟虎穴化缘者！”

      智空疑惑道：“施主何出此言？我见那掌柜的虽是个生意人，却也是个有善心的虔诚之辈啊！”

        那汉子才取下斗笠，露出脸孔上一条一掌长的疤痕来，用鹰一样的目光注视着二人：“你说那恶徒有善心？我且问你，这荒郊野岭之中，一个卖茶水的如何有此大宛良驹？”

        智空一愣，答道：“许是其他过往客人遗留在此，店主故意拴在此地等那客人来取罢！”

        那汉子冷冷道：“你这和尚倒是个好心眼，难道不是这店主见钱眼开，杀人越货，强抢而得？”

        智空道：“善哉！施主何故肆意揣度他人，难道这掌柜的与施主有旧仇否？”

      那汉子怒目圆睁，似是想起了极为刻骨铭心的往事，便左手拿起桌上宝刀，右手抽刀出鞘，那刀刃寒光凛凛，让人望之生寒，少顷，那汉子自言道：“好刀啊！真是一把好刀啊，可惜要斩那恶人头颅！可惜啊…可惜…”

      智空疑惑道：“我观施主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刀客，何不放下屠刀，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

        那汉子道：“倘若这全天下的人，把那深仇大恨都给抛去，入那沙门当一个沙弥，只怕这世上和尚要比乞丐还多！”

      智空沉默不语，智清只觉这人可怕，却又不敢反驳。

      那汉子道：“和尚，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认为我说得对！”

      智空道：“阿弥陀佛，方才施主一言，令我想起一些早已忘却多时的旧事，因此不敢作答。”

        汉子又道：“我这柄宝刀稍后必要饮血，和尚还是趁早走开的好，以免污了僧衣，日后见不得佛祖！”

        智空道：“如此说来，我二人更不得离开了！”

        那汉子眉头一皱，将那把宝刀架在和尚脖子上，道：“你敢阻拦我？”智清大惊失色，险些站不住脚跟。

        智空巍然不动，道：“施主，倘若一命抵一命，不知我的命能否抵那掌柜的命？”

        汉子道：“我要杀的是与我有血海深仇之人，你的命，恐怕抵不了！”

        智空问：“不知施主与他因何结仇，何要非杀不可？”

        汉子道：“我杀人从不要理由，你若知道了，只怕也得死！”智清闻言，又是一惊，心中直道‘此命休矣…’

        智空道：“即便血海深仇，终有缘由。”

        汉子道：“此人本是一赤脚医生，可惜医术不精，那年我发妻难产，我误请此人前去接生 ，结果我那可怜的妻儿双双殒命，而后此人盗走我那大宛驹一走了之，数年来渺无音讯，今日终被我寻得，真乃天意也！”

        智空道：“善哉！上天不会逼一个人去死，但会让一个人慢慢认清自己的罪行。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若施主以死亡来结束他人的罪孽，只恐怕令痴者更痴，浊者更浊，不得善终矣！”

      汉子道：“罪孽早已铸就，而罪人远逃天涯，数年来江湖上闻我名者无不闻风丧胆，多少人许以重金求我杀人而不得，我若连自己的仇人都结果不了，还如何行走江湖！不令天下人耻笑！”

        智空叹道：“施主生来可愿杀人？”

        那刀客道：“本为寻常人家，皆为父母生养，若不为求存，何以去害人性命！”

        智空道：“甚好，施主若心存善念，则必有退路！”

        刀客皱眉疑道：“退路何在？”

        智空不答，以手指向屋外那株老树，刀客顺手望去，以为智空指的是那匹大宛驹，道：“一尸两命，一匹马值不了什么！”

        智空却道：“施主你看那棵树，它还能活几年？”

        刀客道：“树不比人，不知痛痒，纵活千载，又能如何？”

        智空摇摇头道：“非也！此树本有千年之寿，现在只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刀客道：“那是为何？”

        智空道：“此树有毒瘤，毒瘤不除，命不久矣！人有心魔，三尸不斩，不得寿矣！”

        刀客沉思良久，又问道：“那心魔如何除去？”

      智空道：“身体之病须得对症下药，心内之病须以身体力行，我这里有个药方，你且拿去罢！”

        刀客读毕，毕恭毕敬道，“拜谢高僧！”而后转身离去。

        智空道：“施主今后何往？”

        刀客道：“我常年与刀为伴，此刀从不离身，今后，便以打铁为生，再不干那杀人营生…”说罢，离去。

        那人走后，掌柜的方端出茶水与二人，道：“二位久等了，将才我在后房远远瞥见那人好不面善，故而延迟，二位大师请慢用！”

      智空道：“多谢施主，望施主日后广修善缘，好自为之！”也不饮茶水，言毕，二人离去。

        返还路上，又遇一人，此人与那刀客一样打扮，只是腰间的刀再无那般寒冽，那人径直往那茶舍而去。此时智清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师兄，不知那医心病的方子是什么？”

        智空停住脚步，往后望去，远远望见一缕青烟升起，远处火光冲天，怒马嘶吼，乃叹道：

    “自性无颜色，浊世辨黑白。

      千秋惶不论，心如明镜台。

      闲管儒释道，无妄贪嗔痴。

    既得既已往 ，如来如不来。”

      至此，师兄弟二人，云游乃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