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好像都会或多或少的有一些特别的情节,比如听到一首歌会想起某件往事,吃到一个菜会想起某个人。
记忆,就这样被印刻在某个具象的媒介上,被时间裹挟着,陪伴我们一路前行。
最近朋友圈开始陆续出现飘雪的小视频了,提醒我,又一个冬天悄然而至。
雪,也是我记忆的一个媒介,每每遇上雪天,总会浮出很多过往的画面。比如,今天要讲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农村,十里八乡都以种苹果为生,走到哪里都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
各家的果园之间不会围什么栅栏,所以家家户户的园子连在一起,便成了无边无际的树林。
春天苹果花开的时候,连空气都似是变成了粉红色。
秋天会有大批外来的采购商进到各个村子里收苹果,路边便会如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很多简易的大棚子。
村民们把自家的苹果采摘下来送到不同的棚子里卖给不同的采购商,由专门的人将苹果按照大小分出等级分区域堆放,按苹果数量和质量给村民结账。
所以,秋天的时候,不管走到哪里,鼻尖都是香甜香甜的果子味儿,眼前都是大片大片透着粉的苹果红。
我们家并不在村子里,父亲早年自己搞过养殖场,要远离乡亲们聚居的地方。所以父亲把村里闲置的学校长租了过来,装修一番,我们一家人便住了进去。
学校很大,是父亲年幼时上初中的地方,共有三排,每排九间三个教室约摸一百五六十平,家人只住中间一排已是足够。
两排之间有很大一个院子,是当初的操场,现在被父亲改造成了前院后院,前院种花草,后院养鸡鸭种瓜果。夏日的黄昏,一家人常在院子里吃晚饭,很是惬意。
房子东边紧挨着一个大水库,那个时候的水没有任何污染,十几米的深度都能清澈见底,小时候村里的小孩子游泳、妇女们洗衣服都在这里,十分热闹。
到了傍晚,人们洗完衣服游完泳都回到村子里做饭吃饭看电视了,诺大个水库就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堂。
时常坐在坝基上双脚垂到水里晃悠,看着水库蜿蜒到视线尽头与天空融合,旁边时有麻雀叫两声,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野鸭子在水面悠哉悠哉寻小鱼虾。
我就常常那么呆着忘了时间,直到天全暗下来,母亲在院子里喊我回家吃晚饭。
房子西边紧挨着一条水泥路,由南向北蜿蜒着串起很多个村庄,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上十里,便到了姥姥家。
往年,路上跑的最多的是农用车,村民来来往往在去果园和回家的路上。现如今早已被小汽车夺了主位。
除开紧挨着的这一水一路,再以我家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的,便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林了。
所以,虽然孤零零的远离村子,但我家总会比村子里的人家热闹上许多。
村民去果园的时候累了会来院子里歇歇脚喝口水,跟父母聊会儿天;或者是忘了带什么农具来家里借用一下;再或者,歇脚的人一多,父母和大家会再拦下几个正欲去果园路过的,凑一桌打几把牌,于是一个半天或者一个整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至于果园的活儿,留到明天再干也无妨,今天玩儿开心了便是圆满。
我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农村,觉得这里才有生活该有的模样,青山绿水,人和人之间,那么近那么近,好像所有人都是亲戚。
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四分之一,那个在整个生命旅程中,感官时间最长、最无忧无虑、也是承载了人生最多记忆的阶段。
现在算来,今天想说的应该是十六七年前的故事了。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弟弟刚三四岁的样子。
山东烟台素来都有“雪窝”的美名,小时候的冬天,雪好像格外的大,常常一觉醒来发现整个世界又是银装素裹了,大雪封门都是常有的。
天气也比现在冷上许多,东边的水库总是结上厚厚一层冰,使人能如履平地。
一个冬日,又下了很大的雪,那雪从早下到晚,一直到夜里八九点钟也不见停歇。
吃过晚饭,父亲一时兴起,抄起自制的弹弓说要带我们出去打兔子。
父亲虽爱说爱笑,广受小朋友青睐,但素日里工作劳累,像这种户外活动是不常有的,打兔子这种事此生我只经历过那一回,我和弟弟都兴奋不已。
母亲执意留在家里追剧,不与我们同行,倒是为我们每个人都翻出了最厚实的衣靴。
弟弟出生那会儿,按照家乡的习俗,亲戚朋友都要带着礼物来家里看望,俗称“送米”。
有个亲戚送了一个虎皮纹的毛绒连帽小斗篷,因为弟弟属虎。
是哪位亲戚送的我自然是已经记不得了,但那件斗篷弟弟从襁褓里一直披到能打酱油。
冬天里,对弟弟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披着小斗篷扣着小帽子满地跑的背影,帽子上还有两只小耳朵,斗篷刚好把脚盖住,从后面看起来就像个小人偶,憨态可掬,毛茸茸软萌萌,甚是可爱。那晚,他亦披了这件斗篷。
在我心中,父亲算是农民中的书生了,性子温润细腻,不记得他发过脾气,喜看书,写得一手潇洒气派的好字,兴致来时会手写篇简短的文字,我中学时偶然间读过一次,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种能让人沉静的神奇力量。
父亲还喜摆弄花草,尤爱月季和菊花,索幸家里院子大,可紧着他种养。
但是像打兔子这种活动,他是万万不在行的,我甚至对于他在那之前是否有过此方面的经验颇为怀疑。
出了家门,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越过水泥路钻进了西边的果园,家里的小黄狗也跟了来凑热闹,父亲说,它来了甚好,说不定还能帮我们抓兔子呢。
我也觉得该有它跟着才好,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出门打猎不都要带着猎狗吗,我们至少在气势上足够了。
地面上雪积得过厚,掩盖了大部分坑洼,显得非常平整,没有任何的车辙和鞋印,也无任何脏污,整个大地像是盖了一张巨大又厚重的白色长绒地毯,总让人有种想躺下打个滚儿的冲动。
落光了叶子的苹果树枝,全部被包裹成了白色,晶莹剔透,一棵棵汇成了冰雪森林。
雪花还在静谧又沉稳地大片大片往下飘落,按理说,时值深夜,阴天无月,周围应该很黑才是,但我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很是明亮,犹如白昼。
父亲说我们只要在雪地上找到兔子的脚印,寻着印记便可找到兔子,果园里很多人下了兔子扣,如果有扣住的,我们还能白捡一只呢。
于是我们一路仔细盯着脚下寻找,没多大会儿还真的找到了。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兔子的脚印,印在绵软的雪地上,深深地下陷,像两条粗短的直线由远及近交汇在一处,原来兔子的脚印是这样的,我和弟弟都兴奋不已。
突然灵光一现,我蹲下身,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指节弯曲,将两个手指的第二节平行地面按在那个脚印的旁边,留下的印记的模样竟可以假乱真。
许是雪落得太快的缘故,那串串的脚印总是时断时续,找起来也并不容易,我们一开始想的顺藤摸瓜是实现不了了,只能瞎碰运气。我还一度用自制的伪脚印成功迷惑过父亲。
只顾闷头盯着地面,跟着父亲的脚步,寻宝一样的激动霸占了全部意识,已全然不知我们走了多远,身在何方。
恍然感觉前方一束亮光,抬头发现我们已经走出树林,前方便是家门口的那条水泥路,原来我们在西边已经转了一圈,并折返回来了。
亮光来自一辆小汽车,由北往南开过来,因雪地路滑,故开得格外缓慢。
此刻我们正隔着那条路站在我们家最后一排房子的正西边。
紧挨着后院有一颗巨大的榆树,树冠枝繁,如一把硕大的伞。
后来的某一年春天,正是长榆钱的时候,父亲因它碍事将它伐了,它倒下的时候填满了那一整段路。我很伤心,钻到枝叶里坐着吃榆钱,边吃边哭。它茂密到能完全将我覆盖,父亲就站在离我不远处,竟完全寻不见我。
那晚的它已完全被雪染白,仿若水晶做的。
小汽车经过前方路面一个低谷,重新回到我们的视线中,前灯的两束光柱也倏地一下投射过来,照得眼前一片光亮。
光柱中,飘落的雪花像是变成了一颗颗发光的星星,衬着同样闪光的大榆树做的背景,我一度认为那一刻便是从童话里偷跑出来的一瞬,美得极不真实,像是烙印一般刻在了我的脑中,此生都将挥之不去了。
父亲见我、弟弟和小黄狗都意犹未尽,便没有带我们回家,而是绕过房子后方继续往东边走去,穿过房子后面的一片果园,我们走到了结冰的水面上,和弟弟在冰面上打起了雪仗,虽然都隔着厚厚的一层雪,但踩在冰上跟踩在地面的感觉还是不同的。
为了团个大雪球,我使劲将积雪挖到了冰面,竟发现压得紧实的雪可以轻易与冰面分离,像卷鸡蛋饼一样的被卷起来,父亲同我们一起用积雪卷了一个巨大的蛋卷,足有半个我高。又觉得我们像是在为谁收起铺好的红毯。
穿过冰面,我们重新钻进了果树林子中寻找兔子的行踪,但这一次没有再寻到那惦念了一晚上的脚印。
正在我们颓丧之际,忽然听到小黄狗在远处急促地吠叫,父亲说是不是它自己抓到兔子啦?我们再次兴奋起来,寻着叫声奔着小黄狗而去。
结果,小黄狗并没有帮我们抓到兔子,而是帮我们找到了别人下在果园中的兔子扣,且幸运地被套住了无法脱身,才不得不向我们呼救。
父亲将它解救出来,它又活蹦乱跳了,索幸没有受伤。父亲将兔子扣还原,便带着我们回家了。虽然没见到兔子,但见到了兔子扣长什么样,也可聊表宽慰吧。
回到家才发现,我串在帽檐上的抽绳已经被雪打湿并冻成了两根冰柱,鞋子也已湿透,手脚早已失去知觉。
弟弟不知是因兴奋还是寒冷,小脸红的像颗苹果。
母亲不出所料的对父亲一通数落,怪他胡闹,他照旧笑眯眯地听着不做任何辩驳,他永远都知道什么最能让我们心中欢喜。
那晚兴奋消散得比我想象中的快,睡意排山倒海般迅速袭来,没有打到兔子的故事结尾并未给我留下半分遗憾,那晚,我裹紧被子,看见了冬天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