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蜷在孤岛里,不愿出。她害怕涛声、人群,和那个噩梦 。 )
抖抖耳朵,轻摇尾尖,抬首,仰看这偌大、宛如巨兽的厚重铁门。
喵,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到外头看看。
这个家,上至衣柜的顶层,下至洗衣机底下灰尘扑扑的阴暗角落,早已经被我探了个透。
每天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从找个软软的地方睡觉,到吃兔子屎一样的小药丸(猫粮),到打滚求挠脖儿,再到睡觉,猫大爷我早就过腻了。
真佩服小主人,从我进家的那刻起就闭门不出。算算大概也三年了吧,外面难不成有妖魔鬼怪么,真奇怪。
只有猫罐头和爬窗看外头才可以慰藉我。
那湛蓝湛蓝的天、那小小的一片一片的尖顶的方形屋顶、男女主人回来时鞋子上沾满的奇奇妙妙的气味,这些应该都是电视机里所说的“世界”里的东西吧。
唉,愁死猫了,真想到那个所谓的世界去看看。
终止每日必有的冥想,我蜷了蜷裹在后脚上的尾巴,不自觉抬起一只前爪,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舔了起来。
蓦然,脸上一阵飕凉,胡须被不知哪来的风吹得乱颤。停下洗脸工作,我睁大圆圆的眼,定睛看了个清楚。
等等,风好像是从门那里钻进来的······
嗯,门关紧了吗?
鬼使神差地走向铁门的一角,朝着那不大不小的缝隙轻轻一推爪。
吱呀——铁门向外移动,一片冗长的漆黑映入眼里,各种从未感受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刻,什么都像死老鼠一样虚无。
罐头、温暖的小窝、甜甜的水、那个最爱的小毛球玩具全抛在脑后,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出去,到外面看看”。
我的小心脏鼓鼓地胀痛着,似乎是兜住了几只聒噪的麻雀,眼前的情景只让我驻足,甚至是措手不及。
放眼一片,都是灯火辉煌。高大的方形“怪物”,不是我在家阳台上望见的小小一群,这里的每一只都高耸的吓人,而我渺小的像是木板上的一只白蚁。
路上的人,络绎不绝,多过我吃到的猫粮粒粒。他们走啊走,不知停歇。
四面八方,噪声来了又去,人群聚了又散。
这诺大,可是世界?
我该往哪去呢?
肚子咕噜噜起来,美滋滋的是一阵迷猫的食物香气闪进了鼻子。
脚爪不自觉地动,身子挪向气味的发源地。
仰头,高大敞开的门上竖着长长大牌子。望向里头,一室明亮的灯,一室座无虚席。猫下腰,挪动碎碎的步子,我成功地混了进来。
不同桌上腾腾热气的菜肴,迷乱了我的眼。
角落里有一小桌。
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一盘菜,看那颜色,绿绿的,似乎没有肉,真是寒碜死猫了。桌边的一对父女,十分努力扒着碗里的饭,反复咀嚼。那位父亲,撸了撸已经开线的袖口,在寥寥无几的菜碗里捞出一小把塞进女儿的碗中“闺女,多吃点,这菜是店里清炒中的招牌。”
他们眉眼弯弯,全是是幸福与满足。
我疑惑撇撇胡子。唉,人,还真是单纯。
觥筹交错,远处一桌的众宾欢也,勾住了我的眼。他们互相夸着赞着,似乎还许下了有关永远的誓言。
却是在放杯之后,低头的那一刹那间,笑容消融得那么快,一双双的眼,是我看不懂的种种。
复杂。唉,人也真真是叫猫捉摸不透。
眼皮突然打起架来,喵呜——好困。先找点吃的,然后找个沙发角落来睡觉好了。
啧啧,想主人了,想那个温暖的小屋。
世界很复杂,但再看看就回去吧,毕竟咱还是只有依靠的猫儿。
睡梦中,恍惚间,我听到了哭声,凄惨得让猫哆嗦。
怎么了,难道小主人又做噩梦了?
不对,我已经在“世界”里了。
抖抖耳朵,迷迷糊糊地站起,眨巴眼睛。这是哪里?怎么不是我所睡的那个沙发角落?
接下来眼前的一切,令猫无暇思索。
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在发生什么。
一幕一幕,犹如加速的电影般呼啸而过。
阿富汗,战争爆发了。
我看到阿尔杜拉和小妹妹帕丽,被迫分离。叫着、哭喊着,眼中溢满被欺骗的愤恨与绝望。
我看到帕尔瓦娜推了令她嫉妒的姐姐下树,当她企图伸手挽救时,玛苏玛已如折翅小鸟一般重重坠在离树十几米的地上。
我听见枪声,听见嘈杂的争吵声,看到繁华的港口顷刻间变成废墟,看到所有的真想浮出水面。
亲情、爱情、背叛、原谅。
奇怪,梦中怎么会出现这些?
来不及回味眼前,只察觉周围的群山都不见了,黄沙漫漫下,眼前场景转成了无垠的沙漠。
真实无比,沙粒磨得肉垫生疼,灼热的空气像是要吸干皮毛里的水。
眯眼,看见远边,一个女子,黑发飞扬,黄皮肤晒得黝黑,在阳光里走着。她望向那浑圆的落日,眺望那群弹跳前行的羚羊,舔舔干枯的嘴唇,抱紧了手中的竹篮。
裙带翩翩,眼里笑里满是柔软与坚强,宛若干涸沙漠里的花朵。 我知道那个女子叫三毛,我知道,有一个叫荷西的男人会一直等他。
缤纷如戏,这才是世界吧?
想思索,头却昏昏沉沉,眼皮子打起颤来,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眨巴眼睛,拉扯嘴巴,深深打了个哈欠。
是,醒是醒了。
可是令猫绝望的是,这里依旧不是那个旧沙发。
难不成我还有深夜梦游的习惯?
光洁的地板,长长的走廊,悠然响起的铃声。
等等,我闻到了小主人的气味,很微弱好像还听到了她的声音。挥动四爪,跑起来,跑起来,我越过拐角,冲进有墙围着的房间,满心欢喜,只想在她的脚边打滚,咪呜咪呜向她诉说我的遭遇。
哪怕这只是梦境。
入目,一群围着的人;入耳,哗哗的水声。
止步。
她被按在中间。
我的小主人。
手被拽着,头被几只手死死扳着,往浸满污水的洗手池摁去,又抬起,又摁去。
嬉笑声,辱骂声,一张张扭曲的脸,是魔鬼的倒影。
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一滴滴自她脖颈淌下衣角的水,渗进我的心里,像是浓盐塞进了难以愈合的伤口里,撕裂般的疼。
猛地睁开眼,汗湿透了衣背。
缓缓拨开脸上杂乱的发。
唇止不住的颤。
可笑,一辈子不愿再记起的那个场景,竟重现在梦里。
撑床,我稍稍坐起,靠墙。
这是第几次了?
小猫走丢的这三天,每一闭眼都是铺天盖地的梦,竟也虚实难辨。那些气味与触感,鲜活得像是亲身经历了一次。
怎么,和猫都能通感了?
那个饭馆子里的一切,仿佛花花绿绿显现眼前。
人到底简单还是复杂?
看他们坐得那么那么多近,可心又隔得那么那么远。疲惫的、淡然的、喜笑颜开的、悲悸的。
每个人都像是分隔开的小岛,有谁能真正走进对方的岛,互相了解不一样的风景。
所触及不到的思维,是深浅不同的海,是颜色不一样的天;所埋藏的情绪,是不同的花与草。
纯洁的,或是肮脏的。
没有谁能完全开放他的岛,也没有谁能真正看清别的岛上的黑与白。
“真是胆小,不就是被欺负几下么,门都不敢出。”
“真丢人,遇上这样的事,人品不好吧,要是我,也不敢出门。”
“弱势群体嘛,又肥又丑,关爱下啦。”
······
皱眉,驱走揪心的回忆。
抬手,上桌,敲开了微弱的台灯,闭眼再睁眼,去适应光亮。
看到桌上的那两本书。
一本《群山回唱》,一本《撒哈拉的沙漠》。
轻抚书皮,梦里的那些出自书中的场景再次闪过。
自从那次后,休学在家,再也没有出门过。
日复一日,只想蜷在床上,躲进漆黑里,什么也看不见我,我什么也看不见。
三年了。
但有些事是忘不掉,走不出去的。
书大概是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书中每一方每一寸的迥异经历与人生,像是救命稻草,浮浮沉沉中,将我从那段死灰的日子里救出。
不至死。
故事里的他们在灿烂下,在角落里,始终那么坚强。
是我不能的,是我所逃避的。
可这一切都来源世界,不是么。作茧自缚,永远不能化蝶。
而且我的猫不见了,那只陪了我三年的猫。
脑海又闪过那些零碎的梦。
像是它的,像是我的。
城市,街道,餐馆,像从尘封记忆里搬出了,灰吹掉后,那么新。
嘈杂,刺鼻,却让人莫名有了实感。
不禁抽出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些信,单薄,却是我的太阳。
眼眶蒙雾。
一切一切都来源于那个世界,好的、坏的,坚强的、易碎的。
可我的猫不见了,那只陪了我三年的猫。
也许是时候离开这座孤岛。
到世界去。
挣脱。
面对。
去找我的猫。
挪身,触地,脚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