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这是一个关于记忆、遗憾与告别的故事。高一那年,一个关于初中女同学林晚的、落寞而诡异的梦,将叙述者“我”拉回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一次偶然的结伴打扫,一次善良热情的家庭邀约,以及一趟在清冷月光下、由她骑着单车相送的遥远归途。然而,梦醒后的第二天,传来的却是她已在家中喝下农药的噩耗。“我”猛然惊觉,那个突兀的梦境,竟是她跨越生死界限,向“我”这位被她视为朋友的人,所做的最后倾诉与告别。多年后,当承载着这一切记忆的“短街”被改造成光鲜的旅游景点,那段关于少女、单车与愧疚的往事,愈发显得真实而沉重。
一
那个梦来得毫无征兆,像深秋清晨悄然笼罩住小城的浓雾。
那年我高一,十六岁,身体和心智都在一种野蛮而混沌的状态中生长。学业的压力像不断加码的杠铃,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青春期的躁动则如地壳下的岩浆,找不到出口,只能在沉闷的日常中积蓄着灼热的能量。梦境,似乎成了唯一的泄洪口。
在梦里,我站在一条河边。河水是灰色的,流速很慢,像融化了的铅。河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湿冷的雾气,对岸的景物都模糊不清,只有一些低矮建筑的轮廓,像史前巨兽的骨骼化石。
她就是在那片雾气中朝我走来的。是林晚,我的初中同学。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就是我们初中时的那款校服,但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落寞,那双原本总是亮晶晶、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
“嗨。”
她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很小,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心里充满了困惑。在我的高中生活里,林晚这个名字早已被繁重的课业和新的社交圈冲刷到了记忆的河床底下,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我身边坐下,双腿悬在岸边,轻轻晃荡着。我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只听得见那铅灰色的河水拍打河岸的、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妈又骂我了,”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说我不争气,只会给她丢人。我妹妹的学费……”
她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像在倒一堆沉重而潮湿的沙土。她说起家里的拮据,说起邻居们的闲言碎语,说起在学校里被人孤立的滋味。那些话语不成片段,混乱而压抑,像梦境本身一样缺乏逻辑,却饱含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我笨拙地听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在梦里,我的语言功能似乎也失灵了,只能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那里,任由她的悲伤将我浸透。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将我们吞噬。就在这时,河对岸,从那片模糊的建筑轮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钟声。
“当——当——当——”
那钟声沉闷而悠长,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我们初中的上课铃。我们曾在那钟声里奔跑、欢笑,也曾在它的催促下埋头于无尽的试卷。
林晚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惊慌。
“哎呀,上课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我不能给你说了,我要走了,不然要迟到了。”
她转身朝着那片模糊的建筑跑去,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浓雾。我张了张嘴,想喊住她,问她要去哪里,为什么还要回去上初中的课。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只记得,她留了一级,当我升入初三时,她还在初二挣扎。那所河对岸的学校,是她的现在,却是我的过去。
我猛地睁开眼睛,心跳得厉害。寝室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上铺铁栏杆的冰冷轮廓。室友们的鼾声和梦话交织在一起,宣告着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夜。
我坐起身,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太奇怪了,为什么会梦到林晚?
我和她算不上好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都有些勉强。我们的交集,稀薄得像一张被水浸过的宣纸,只在初一那年,留下过唯一一处浓墨重彩的印记。
二
那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和她被罚留下来一起做清洁,因为轮到我们这组打扫,而其他人都找借口溜了。夕阳的余晖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空气中漂浮着无数金色的尘埃。
我们默默地扫地,拖地,擦窗。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心里有些焦躁,我家住得很远,在城外的一个叫“王家庄”的地方。那时候还没有公交车,我不会骑自行车,每天放学回家都要走上四五十分钟。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我开始盘算着回去的路。
“喂,打扫完了,要不要去我家玩?”
是林晚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抹布,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睛在夕阳下亮得惊人,脸上挂着一种爽朗而真诚的笑。
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认知里,同学之间邀请去家里玩,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我的家,那个坐落在城外、爷爷单位分的破旧宿舍,永远堆满了杂物,墙皮剥落,一片狼藉。我害怕同学看到我家的窘迫,害怕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丝的同情或轻视。所以,我从未邀请过任何人去我家,也总是下意识地回避这类邀请。
“我……我家离得远,得早点回去了。”我支支吾吾地找着借口。
“哎呀,没关系,我家就在附近,去坐一会儿嘛!”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而有力,“我家在短街,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短街,一个陌生的地名。
拗不过她的热情,我半推半就地跟着她走了。穿过几条还算宽敞的马路,我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这里像是城市的另一面,被繁华和整洁遗忘的角落。路面是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两旁是清一色的低矮平房,屋檐挨着屋檐,墙壁上布满了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空气中混合着煤炉的烟火味、饭菜的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就是短街,名副其实,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家在短街的中段。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堆着蜂窝煤和一些杂物。屋里很暗,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一个看起来很憔悴的女人——她的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看到我,只是疲惫地抬了抬眼。一个比林晚小几岁的女孩——她的妹妹,从门帘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
家徒四壁,这个词在那一刻有了具象的形态。一张旧木桌,几把高矮不一的凳子,一个掉漆的柜子,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没有父亲,靠母亲独自支撑的家庭,生活拮据而艰难。
林晚却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些。她像一只快活的麻雀,叽叽喳喳地给我介绍她的家人,然后献宝似的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快吃,可甜了!”
我握着那个苹果,感觉有些烫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苹果对这样的家庭来说,或许是一种奢侈。我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听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目光却不敢在屋里过多停留。
天色彻底黑透了,窗外传来邻居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心里的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从这里走到王家庄,起码要两个小时,而且中间要穿过一大片没有路灯的庄稼地。
“我……我真的该走了。”我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
“别急啊,”林晚看出了我的窘迫,她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我骑车送你!”
“啊?太远了……”
“没事儿!我骑车快!”
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出门,从院子角落里推出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车身又高又重,漆黑的颜色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对于当时还是个瘦小少年的我来说,驾驭这样的车简直是天方谭。
她让我坐在后座上,自己则轻松地跨上车,用力一蹬,我们就冲进了沉沉的夜幕里。
那是我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一段路程。
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我的身体随着车身起伏,双手紧紧抓着后座的边缘。出了城,周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天上一轮清冷的月亮,把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田野里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你坐稳了啊!”她不时回过头,大声地叮嘱我。她的声音清脆响亮,驱散了我心里对黑暗的恐惧。
我们路过了一片坟地。月光下,那些错落的坟包像一个个沉默的土堆,周围的柏树影影绰绰,像是站立的鬼影。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把身体缩得更紧了。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办板报搞得太晚,新来的年轻女语文老师不放心,骑车送我回家。走到这里时,她看着这片坟地,回去的路上竟然迷了路,吓得当场就哭了,最后还是一个晚归的农民伯伯把她送出了这片庄稼地。
可林晚却好像浑然不惧。她甚至还有心情哼起了歌,是当时正流行的《信天游》。那高亢而略带沙哑的调子,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显得格外有力量。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月光下奋力地蹬着踏板,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那一刻,我觉得她像一个仗剑走天涯的女侠,而我,是她顺手搭救的那个弱小书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灯火。是爷爷的单位,一个国营工厂。工厂大门口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水泥桥。那里,就是我的“家”了。
车在工厂大门口停下。我从后座上跳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有些发麻。我站在门口,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和泛着红晕的脸颊,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我犹豫着,要不要请她进去坐一下,喝口水。可是,一想到家里那片狼藉,那份深植于心的自卑感又一次攫住了我。我怕她看到我的“家徒四壁”,就像我刚刚看到了她的一样。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她却不等我开口,跨上车,对我爽朗地一笑:“好啦,我回去了!你也快进去吧!”
她用力地朝我挥了挥手,大声喊道:
“再见!”
“再……再见。”我小声地回应。
她调转车头,那辆黑色的二八大杠发出一阵“叮铃铃”的清脆铃声,伴随着她那个矫健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来时的那片沉沉夜幕之中。
那就是我和她最近的一次接触。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仿佛又隔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我是班里的好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每天放学就匆匆赶路回家。而她,似乎也再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什么。后来,她留级了,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年级,不同的世界。她就像一颗流星,在我生命的夜空里短暂地划过一道明亮的光,然后便杳无音讯。
直到今天,她闯入了我的梦里。
三
第二天醒来,梦里的那份压抑和湿冷的感觉依然萦绕不散。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学,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课间操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着初中部的教学楼望去,那里人头攒动,一片喧闹,我却怎么也无法从那些模糊的身影中,辨认出哪一个是她。
中午吃完饭,我习惯性地溜达到校门口的报栏前看报纸。那是一个玻璃橱窗,里面贴着当天的《晚报》和一些学校的通知。我正看得津津有味,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过头,是张倩,一个和我同班,初中也和林晚同班的女生。我们算不上熟,只是点头之交。
“喂,你看报纸呢?”她笑着问。
“嗯,随便看看。”
我们闲聊了几句,无非是最近的考试和某个老师的八卦。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林晚啊,我们初中那个同学。”
我的心猛地一沉,梦里那条铅灰色的河和她苍白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她怎么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倩的脸上掠过一丝同情和惋惜,她凑到我耳边,用几乎是气声的音量说:
“前几天,在家喝农药死了……”
“轰——”
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爆炸了,眼前一阵发黑,报栏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开始旋转、跳跃,最后糊成一团。周围同学的喧闹声、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张倩那句如魔咒般的话。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张倩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你……你别激动啊。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上个星期天的事……好像是因为家里什么事,跟她妈吵了一架,一时想不开……”
我猛地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大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昨天晚上梦见她了!”
张倩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我,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整个下午,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两句话:
“她喝农药死了。”
“我昨天晚上梦见她了。”
这两句话像两只手,一只冰冷,一只灼热,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心脏。
梦里的情景一遍遍地重现。她落寞的神情,她诉说的不快,那条灰色的河,那阵催促她离去的钟声……原来,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梦。那不是我潜意识里偶然捞起的记忆碎片。
那是她的告别。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再也赶不上去学校的课了。她心里有那么多的委屈和不甘,却无人可以诉说。于是,她选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来到我的梦里,把那些沉重的话语讲给我听。
为什么是我?我们明明不是好朋友。
我想起了那个深秋的傍晚,想起了短街那间昏暗的屋子,想起了那个红色的苹果,想起了那辆载着我穿越黑暗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想起了她消失在夜幕中那个爽朗的背影和那声清脆的“再见”。
原来,在她心里,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是那种可以托付心事、可以信赖的朋友。也许,就是因为那一次微不足道的同行,那一次我并未回报的善意,让她在孤立无援的世界里,把我当成了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
而我,这个被她当成朋友的人,对她的困境一无所知。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正埋首于自己的书山题海,为自己的未来焦虑。我甚至,连她留级后的生活是怎样的,都未曾关心过。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愧疚感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四
那天放学,我没有回家。我骑上自己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凭着记忆,朝着短街的方向骑去。
时隔三年,小城没什么变化,短街也依旧是那副破败而充满生活气息的模样。只是我的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我把车停在巷口,徒步走了进去。石板路凹凸不平,踩上去发出“咯噔”的声响。两旁的平房里,传出切菜声、孩子的哭闹声、电视机的嘈杂声。空气中还是那股熟悉的、煤烟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她家的那扇木门。门紧紧地关着,门上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春联。我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里面那个憔悴的母亲,和那个怯生生的小妹妹。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我来做什么呢?进去,对她悲痛欲绝的母亲说“阿姨,节哀顺变”?还是说,“林晚昨天托梦给我了”?不,我不能。我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有那样的资格。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我想象着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在这扇门后发生了什么。是怎样激烈的争吵,是怎样绝望的哭喊,让她最终选择了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仅仅十六岁的生命。那个曾经骑着单车带我穿越坟地的勇敢女孩,最终没能穿越自己生活的困境。
我在那条不足百米的短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遍,两遍,三遍……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有好奇的居民从门里探出头来,打量着我这个陌生的、行为怪异的少年。
我不敢去敲那扇门,我甚至不敢在门口停留太久。我怕看到她母亲红肿的眼睛,怕听到她妹妹压抑的哭声。我的出现,只会勾起她们更多的伤痛。
我只是一个懦弱的旁观者,一个迟到的、不合格的朋友。
最终,我还是骑上车,逃离了那条让我窒息的短街。
回家的路上,我骑得飞快,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人的哭泣。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迅速被风吹干。
我想,林晚,你一定把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了吧。所以,你才会选择用那样的方式,来和我做最后的告别。你把那些无法对家人言说的痛苦都告诉了我,就像当初,你毫不设防地把我带进你那窘迫的家。
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明白。
对不起。在你骑车送我回家的那个晚上,我因为可笑的自尊,连一句“进来坐坐吧”都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
五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也是最冷酷的刽子手。它能抚平伤痛,也能模糊记忆,更能让沧海变成桑田。
很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那座小城,去读大学,去工作,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那座小城,连同那些少年往事,都被封存在了记忆的琥珀里,偶尔在某个深夜,才会拿出来摩挲一下,感受那微凉的质感。
林晚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渐渐变得模糊。只剩下几个鲜明的碎片:夕阳下她亮晶晶的眼睛,她塞到我手里的那个红苹果,还有最重要的,那个在月光下奋力蹬着单车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前几天,我在网上浏览新闻,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关于家乡小城旅游开发的报道。报道里提到了一个新开发的民俗文化旅游景点,名字赫然是——短街。
我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
我立刻用搜索引擎搜了一下“短街”。屏幕上跳出了无数张精美的照片。照片里的短街,石板路被修葺得整整齐齐,两旁的平房被统一粉刷成了古朴的灰色,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和仿古的幌子。曾经堆放蜂窝煤和杂物的院子,变成了“民俗体验馆”、“非遗手工作坊”和各种文艺的咖啡店、茶馆。曾经飘着煤烟和饭菜味道的空气,如今想必飘满了咖啡的香气和商业的气息。
它变得干净、整洁、漂亮,充满了文艺情调,吸引着无数游客前来打卡拍照。
可是,那个我记忆里的、真实的、充满了生活苦难与人间烟火的短街,已经死了。就像那个曾经住在里面的、名叫林晚的女孩一样。
我关掉网页,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眼前又浮现出那条铅灰色的河,那片湿冷的雾。我知道,林晚不会再来我的梦里了。她已经把她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她留给我的,是那个永远在路上的、孤独而勇敢的背影,和一声在沉沉夜幕中久久回响的“再见”。
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载着一个十六岁少女全部的善良、倔强和未曾被世界善待的温柔,一路颠簸,穿过黑暗的田野和坟地,穿过我整个青春时代,最终,消失在了我再也无法抵达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