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们都是涸辙里的鱼,他以为她会永远陪着他受尽这人世间的苦难,江湖会很远…
直到那天,她再也没有回来…
1.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就坐在屋檐下,眺望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他这种人,明明与我年纪相仿却没有半分相近的感觉。
他身着绯衫素裤,发髻也是一丝不苟的高高盘卧着,与我这浑身污浊,蓬头垢面大不相同,他这般干净自然越发衬着我的卑微鄙陋。
“公子眼睛不方便,你要时刻候在他的身边。”把我买回来的婆子道。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原来是个瞎子。
我暗自有些庆幸。
他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似不好使,过了许久才别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李三。”我有些微怯。
就像面对那婆子一样害怕。
他毫无防备忽然噗哧一声笑了:“你在家里排行老三?”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轻微“嗯”了声。
“你今年多大?”
“十岁。”我老实答,比上公堂还要老实。
“可识字?”他的表情有些期待。
“不识。”
怎么可能会识?家里男丁都没机会上学,我又哪有机缘识字。
“哦,这样。”他似一下失了兴致,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婆子把我带到后院开始一条条地列规矩。
那时,我还不知“绝望”这个词,但当时大脑苍白,胸口绷紧,浑身无力的感觉大抵就是绝望吧。
“从今天起你要试着认字。”婆子冷声道。
我有些愣然。
“跟着我学。”
她说的每句话都不容置喙,我只有低下头接受着。
娘说攒够钱就把我赎回家,我不知十五两是什么概念,只知道家里每次去集市拿布换钱不过只有200钱,家人还要吃穿,其实接我回家的日子是遥遥无期的。
娘说绝对不可以擅自逃跑。
我知道她其实是怕他们去家里要人。
娘说是因我长得好,才在姐妹中挑我出卖。
但我想其实是因我最不像她吧。
她总说做人太实诚在这样的生活里是混不下去的。
娘在姐妹中只卖了我一个人。
却告诉我女子要学会认命。
2.
他的文采很好,我是听芸婆说的。
我念过的每句话他都能清楚的把意思讲出来,所以我想他的文采该是好的。
那日,我一如既往的拿起本词集一字一句的向他重复着书上的内容,字识得多了,书上那婉转含蓄的句子我渐渐好似也有了些感触。
『悠悠飏飏。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
我能记在心上的不过这二三句。
他问我为什么没事总喜欢吟这两句,我想了想,回答他:“不过顺口又顺心罢了。”
最近,芸婆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多了,打扮的干净花哨,我不知她去了哪里,只是看到她每天回来都似疲惫不堪。
我依旧不被允许单独出门,每天都活动在不太大的院落里。
我没敢想过逃跑,只是那天迷了心窍。
原来墙的高度比我想象的摔得要轻。
他的呼唤在院内,一声接一声。
我带着畅快又不安的脚步跑远。
没头绪的沿着一条路跑下去。
晚上江边灯火闪烁,越来越近,而我终是没有找到船家。
芸婆却意外向官府求了情把我直接带回了家。
他们把我关在了一间旧废弃的屋子里,没有打骂我,也没有给我食物和水。
整个世界都似归于这小小的昏暗中。
有种梦睡刚醒的错觉,我终是他们买回来的。
“逃出去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突然门缝间他递进一壶水一个馒头。
“没有。”看着放在门边的食物,我没有去接。
“如果我的眼睛看得见,我倒想去京城看看市井繁华,这里太安静了。”他突然在门边坐下,回头冲着门缝里的我笑道。
“那里太闹了,我不喜欢。”我有些烦闷的泼着他的冷水。
“喂,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坏掉的?”我感觉这件事不在今天问出,便再也没有合适的时机了。
门外沉默了下。
“我不知道,他们说是在我两岁时,一场连续高烧后,眼睛便再看不见了。”他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倒是像在分享一件极久远的记忆。
“芸婆婆快回来了,我该走了,你再忍忍,最迟明早她就要放你出来了。”他说着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
“你们接下会怎么对我?”我终是问出了心中一直恐惧的。
“不用想这么多,我…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不过你也不要再逃了,都是无用功。”
“放心,我已经认清了,或许我的一生就得这样过吧。”
那天晚上芸婆就把我放了出来。
在此之前,她对我说:
“我不喜欢愚昧的人。”
我自然听得出她言下所指,只是低着头,一副顺从的模样。
“尤其是讨厌你这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模样。”
我听着,不知是不是该在这时表下态,解释自己绝不是这样想的。
“不过都不重要了,不管情不情愿我这次都只得选择相信你。”她的语气略沉重,我有些不安。
“你听着,我前些日子为这镇上一大户作媒,娶进门的姑娘却不是处儿,那家串通士绅地痞竟执意要逐我出湘河镇,公子身体不便,我不想连累他跟着受累,如今我决定自己一个人走,公子就要托你来照顾他了。”
“这是你的卖身契。”
我接过那张于我重若千金的纸,有些不确定的看着她。
“算是给你的报酬了。”
“我要你发誓只要公子还在一天,你便要没有二心的伺候他。”
我苦笑,如此卖身契还我又有什么实质不同。
其实我也讨厌芸婆,讨厌她那总是熟于世故的精明,讨厌她完全认命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可我却不讨厌他。
3. 后来渐渐我知晓了芸婆要出去帮人做媒的原因。
原来是他的家底越来越薄快要裹不住家用。
他从来不知道芸婆离开的真正原因,而我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
我对芸婆不再抱有这么深的成见,不知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她已经离开了,她在我心中再不只是尖酸刻薄的模样,我甚至开始有些尊敬她来。
他主动提出要找一份差事维持家用。
那时,我靠着卖绣品的日子已经不能满足日常花销。
我和他带着礼品来到学堂,苦求数日,那先生才勉强应承他做替补先生,薪酬微薄,他却很是满足。
每天我都在学堂门口等着接他下学,撕去贴在他身上那毫无知觉的纸条。
他身上的墨汁总是很难洗净,他爱干净,身上却总是被画的脏兮兮。
“学堂很热闹。”
他总是笑着这样形容他的工作。
后来,许是学生厌倦了恶作剧,他身上几乎没再被贴纸条,衣服也干净了许多。
我以为情况就此好转。
那天,先生却拦着不让他进门:“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他无辜的问。
“那首‘金羽词’可是你作的?”
他点点头“是那日我教学生写秋时随意附作的一首。”
“你可知我们班上的孙铭同学是谁家的孩子?”
他摇摇头。
“是县府大人的公子,那日巡抚大人下察,客宴,县府大人令小儿作诗助兴,孙铭直接念了你那一首,犯了巡抚大人的忌讳,客宴不欢而散。县府大人知是你所作,便要你不许再入学堂误人子弟。”
他有些愣住。
“江衍,没要你去牢里坐几日,这个处罚已算清的了,你我也算共事一场,今后好自为之罢。”
“先生读这般圣贤书怎的如此黑白不分?”我松开江洐,上前恶狠狠的质问他。
那老家伙却只是冷笑:“黑白尤来只有贵者识,老朽不过一介的蚁民百姓,只分对错,还想多育两年桃李呢。”
“其实你摘下来的纸条我都知道。”路上,他有些无力的笑着。
“嗯?”
“我眼睛虽然看不见,可是身体的感官是和常人一样的。”
我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一直告诉自己忍一下就好了,可是这般坚持下来果然还是很难的。”
“瞎子真的就一无是处吗?”
“当然不是。”
我能做的只是握紧他的手,希望自己能带给他点力量。
“回家吧。”
我知道我言过苍白。
他只是往前走着,沉默的走着。
那段过度期真的是很难熬,我有试着向家中伸出求救之手。
可每次收到的答复都是:“娘不在。”
那日,她却突然来到我们家。
“三儿,娘听说你的日子也挺困难。”我老娘今年已有四旬出头,步态却还是异常稳健。
我点点头:“娘你可否借我们五钱银子,只要熬过这段,我便连本带息还给你。”
怕她敷衍,我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二姐、四妹和五妹的礼钱您都攒着呢。”
老娘一副难过,她握住我的手:“三儿,你是娘生的养的,跟娘还说什么借,娘要伤心了。”
“先不提这一句,娘问你你可有被他收了房。”
她转脸的那副笑容我是懂得的,她与人玩心眼时总是这般皮笑肉不笑。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还是摇摇头。
“我只是他的婢女。”
“三儿,你想要嫁人吗?享一般女子所能享之福?”
我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娘替你寻一户好人家嫁了吧,离开这里,你便再不用这般作难了。”
“您要赎我回去?”
她却突然似惊弓之鸟,凑到我的耳边:“今夜你悄悄收拾行李出来,娘在外面接应你,保管替你寻一户好人家。”
“我不走。”她的话很是让我反感,我的语气已是有些控制不住愠怒。
她的脸也立刻拉了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为什么要在这里陪一个瞎子干受罪?”
“他不是瞎子!”我大喊。
“哦,那他是什么?”老娘冷笑。
“他只是看不见。”
“有区别吗?不都是一样一无是处。”
“他才不是一无是处!”
我已是失去理智,拉起她往门外推:“我求求你回去吧,再也不要来这里了。从你把我卖的那天起,我们就不再是母女了。”
“李三你出息了,都敢撵老娘了,你就和那瞎子好上一辈子吧,老娘真是好心喂了白眼狼了…”
她还在门外骂骂咧咧,我有些庆幸还好江洐此刻不在家。
4. 后来,我把他作的词句摘录下来送到风月场作曲。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那女子不情愿的接过,叹了口气:“你知道的,他的语句太过清骨并不适合在这里唱,偶尔新鲜下还行,这么唱下去估计就没客人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永远想不到,生命的戛然竟真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就在我从柳巷回来的路上,我老娘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只不过这次她的身后多了一个身形猥琐的矮个儿男人。
“就是她。”我老娘指着我冲着那男人一脸谄笑。
“李三,你老娘已经把你许配给我了。”那男人笑容一样恶心。
“这次又是多少?”我质问老娘。
老娘厚脸皮的轻咳“什么多少?”
“我已经不是李家的人了,我姓江。”我用尽自己最冷的语调道。
“丫头,他根本就没有你的卖身契吧。”我老娘笑的得意。
“不过就算是有也没关系,我们赵三爷不怕打官司。”
“三儿,跟相公回去吧。”
我老娘,我那生我养我的娘来牵我的手了。
“娘,是不是只有我死你才能放过我。”我无力的低喃。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呢,跟着赵三爷好好过日子啊。”
说着她把我的手交到那男人手中。
我说好。
她反而惊了下,不再有多余的反应,拿过银子便走了。
我看了下,这次是二十五两。
那天,我跟着那男人回了家。
那天,我知道了,原来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是脆弱的。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插在男人颈间的瓷瓶碎片下不断有红色的水流出,他在挣扎,我却不打算结束,拔出插在自己腰间的短刀,我倒抽一口凉气,咬紧牙关,插入他的腹中。
“还给你。”
没错,这是他的刀。
我踱出门的时候,赵钱已经闭上了眼睛,而我知道,很快,我也将是这般。
视线里有红光碍眼。
那鲜血流个不停。
我有些吃力的擦了擦却是如何都抹不尽了。
方才被瓷瓶砸中的额头开始越来越疼。
疼得我甚至都有些看不清路了。
越来越不清…
直到…
原来看不见东西是这般感受啊。
“梦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没做过梦?”我不可置信。
“嗯。他们总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在梦里也能看见事物吗?”
“嗯。”
“那像我这样的能看见吗?”
“大概吧。”
“那你教我做梦好不好?”
“你没有看不见东西,是不懂这种寂静的可怕的。”
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对吧?
江衍,是这般绝望的感觉吧?
现在我也看不见了。
越来越没有了方向,我已经拼尽了全力,却还是走不到那个地方。
累,好累。
困,眼睛如何也睁不开了。
我想继续陪着你,却终是无能为力。
生命要到尽头了呢。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
走在那忘川边。
她总能见一男子注视着湖面。
那湖里有两只鱼。
“你快看。”那岸边的男子冲她道。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两条小鱼果真
是神奇。
一条鱼的瞳孔里倒影着一个男子的面容,清朗俊秀,只是这双眼却是无神。
再看另一条,那鱼的瞳孔里映出的竟是女子来,这女子颜色平庸,眼睛却反是异常的明澈好看。
这两条鱼斑纹相衬。
只是可惜终日却是游走在两个相反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