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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清晨的朝阳,乡道上奔驰着一辆村际客车,车头和车尾的玻璃上,都贴着行车路线:南乐——曹村。
车里坐着寥寥无几的乘客,一个蔬菜袋子占据了狭窄的过道,袋口露出几根丝瓜。几袋子货品各就各位,在座椅上和座位之间横七竖八。
与其说是客车,倒不如说是货车,要是没有货运了,这车也该停运了。
这是最近几年的常态,年轻人有自己的车,只有老年人和货物需要这样的客车。
张立本就是几名乘客之一,他从南乐站上车,算上司机和售票员,只有7个人。
他身着斐乐的黑色运动服,阿迪运动鞋,一个双肩包放在腿上,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年轻有活力。鸭舌帽露出斑白的鬓角,暴露出他的年纪,已不再年轻。其他几个乘客,一看就是乡里人,风吹日晒过的脸孔,大着嗓门操着一口乡里话,旁若无人讲些东家长、西家短。
张立本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坐在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污迹斑斑的座椅上,和周围的环境和周围的人远远地疏离,有一种王子流落民间的即视感。
与其他几个人的放松状态相比,他却好像格外地紧张。眼睛盯着窗外的树和人,耳朵听着前排两个老女人的聊天,嘴巴嗫嚅着想找回熟悉的乡音,怎奈那两个老女人却连个插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她们在聊婆媳关系,两个人都有婆婆,也都做了婆婆,两代人的婆媳关系连续剧,估计讲到终点也讲不完。
“俺家那个婆婆不能干活了,还挑病儿。”黄头发女人说,她只有五十多岁,头发黄,脸色更黄,擦着血红的口红,也掩盖不住虚弱的病态,病不在嗓子上,还能高谈阔论。
“俺家的也没好哪去,老年痴呆了,说跑就跑,啧啧,年轻时候死厉害……”黄头发旁边坐着一位抱着红提包的女人,她也不甘示弱,发泄着对婆婆的不满意。
在讨伐婆婆的剧情里,儿媳妇不说出点坏处,反而不合群。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瞟两眼后排的张立本,他是生人,也是男人,不怕传瞎话。
张立本刚上车时,便留意到了车里的其他人,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半辈子的老师。
车里座位的左边第一排,坐着一个佝偻老头,留着羊毛胡子,一脸皱纹,驼着背,脚下放着一个白酒桶,若有若无的酒精味儿弥散在空气里。老头的脸也是红红的,好像被酒精浸泡过似的。
佝偻老头的右边,靠近车门口,坐着一个呆头呆脑的老太太,双手拘谨地握着手里的钱包。眼睛到处打量着,防贼似的。
20多岁的愣头小伙子是售票员,眼睛盯着窗外,路边站的人都可能是他的客户,要么是坐车的,要么是准备接货的,哪一个都不敢怠慢。
50多岁的司机,饱经风霜的脸,让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摘掉墨镜,只有眼镜遮挡的位置依然白皙,两个白眼圈挂在一张黑脸上,特别滑稽。
乡道上行车格外小心谨慎,冷不防从路边窜出一个人或者一只猫狗,吓得司机冷汗直冒。售票员也是安全员,即便车里没什么人,也忙得很。
到了第一个村子,路边站着两个等车的老人,远远地招招手,售票员急忙让司机刹住了车,开车门殷勤地请那两个人上车。
“到四道湾多少钱?”一人问。
“我车是到曹村的,两条道。”售票员一脸懊丧地“砰”一声关了车门。
“x(操的四声),那么大字看不着啊?”他朝窗外翻了白眼。
车内沉默了片刻, 佝偻老头,故意咳嗽两声,小伙子识时务地把脸转向了他。
“曹村到了,叫我,我睡一觉。”
“好,刘大爷放心。”小伙子连声答应着。
老头倚在了靠背上,立刻打起了呼噜,好像他为了这一觉,已经准备了很久。得到小伙子的指令后,他立刻进入了睡眠状态。
当听到 “曹村”两个字的时候,张立本的神经被什么触动了,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他也是看到了车窗上这两个字,才上了这辆村际客车的。以他的条件租一辆车是没有任何压力的,可是他只想坐一坐这辆车。 50年前,他坐着这种村际客车离开了曹村,50年后他也要坐着车回去,有始有终。
“嗤——”紧急刹车,张立本注意力不集中,头“咚”的一声碰到了前座的靠背上。黄头发腿上的一袋子橘子,也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
“赶着见阎王啊?”黄头发狠狠地诅咒着一句,白了一眼司机,“坐个车吓个半死。”红提包也赶紧和她一起紧急抢救橘子。
司机听着了,敢怒而不敢答语,他只要回话,今天这事就没完没了,车也别想开。乡下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这一点,张立本也曾经领教过。
车门开了,一个抱着三个南瓜的男人从车后十米左右的地方,呼哧呼哧地跑过来。
“怎么不提前招手,差点错过,人能跑得过车吗?幸亏我在后视镜看见你了。”小伙子不耐烦地埋怨。
“哈——啊——哈——啊,这不没腾出手吗?”那个男人抱着南瓜,仍然喘着粗气。
上了车, 他先给南瓜找了个座——两堆货物的缝隙处,又环顾了几个乘客的位置,坐在了佝偻老头后排。
两个女人和他打了招呼,红提包热情地问:“光头,又去儿子家啊。”
“对呀,送几个南瓜,喂喂猪,他们又出门几天……”光头旁若无人地介绍了起来,好像这车里都是他的亲戚,都关心他家的事儿一样。
两个女人听了两句,便接着唠了起来,只有光头在自言自语。那个亮得发光的头顶,在车里晃来晃去。
佝偻老头急刹车后,从睡梦里醒来,看了眼上车的光头,又闭上了眼睛。
张立本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表,开车后,时间不过才过了十五分钟,却好似经历了几十年。
近乡情更怯。
第三个村子到了,司机在村头的小卖店停下,按了两声喇叭。店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子,叼着烟,慢悠慢悠地来到车门。
“三十斤菜,都齐了。”小伙子把一个大袋子拖到门口。
老头子掏出路费钱,含糊地应了声“好”,扛着就走,他轻车熟路。从镇上的菜市场进菜,通过客车运输,再零售给附近的乡民。地里产的茄子、辣椒是不用进货的,只进西葫芦、胡萝卜、大头菜、荷兰豆这样的稀罕菜,他从中赚一个差价。
那一大包蔬菜卸了下去,车上立刻空旷了不少。
又行了不到500米,呆头呆脑的老太太,哑着嗓子喊:“停!到啦!到啦!就这里 ,就这里!”
又是急刹车,这一次所有的乘客都有所准备,配合着车子,身体向前惯性运动。
“下回早点说,就差这两步道?”小伙子不满地埋怨着。
“好,好——我给钱了,给钱了。”老太太下意识地答应了,却不甘心地反驳,给了钱就得服务到位。
“送你家炕上得了。”小伙子“砰”一声关了车门,鼻子里哼了一句国骂。老太太站在车外,不甘示弱地冲着车指指点点,那架势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气概,要是再嚷几句,备不住那个老太太就“摇”来了左邻右舍。
“小伙子,你可别惹她,她是张家村的第一号人物。”黄头发扁扁嘴,和红提包对视了一眼。
相视一笑,红提包粗着嗓子说:“那可不,以前骂死过人呢。”
小伙子不屑一顾,毫不畏惧:“我怕她啊,比我奶还老,倚老卖老的样子,真烦人。”
黄头发和红提包又议论起老太太的陈年往事,车里只有她俩的声音,一个尖细,一个憨粗,连“哈哈哈”的笑声也是两个声部的。
张立本和那个光头静静地听着,虽然别人的事和他没有关系,此时也好像有了关系。
百年修得同船渡,同车之谊恐怕也是上辈子的缘分了,况且那么大的分贝,不听也不敢捂耳朵。
此时,小伙子默默地数了数包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眉头越皱越紧。
“老周,再这么干,油钱都不够。”小伙子愤愤地说。
“对呀,挣不了几个,不够抽烟的。”司机终于说了话,还是烟嗓,从嗓子的缝隙里摩擦出来的声音,听着十分难受,都想把他的嗓子抠出来。
车继续开着,眼前的景象让张立本眼前一亮,又熟悉又陌生,那几座山还在,那些房子全变了。他紧张了,害怕了,来到了这里,却好像找不到家乡。
“吱——”车停了。
小伙子叫醒了佝偻老头,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提着一桶酒晃晃悠悠地下了车,风里的白发凌乱着。
“真不爱拉他,天天醉醺醺的。”小伙子一句没有主语的唠叨。
“哪天再死车上,那个儿子,非得讹人了。”司机也开了腔。
张立本皱了皱眉头,多年的机关生活,不允许他当面指摘别人,哪怕梦里也是对别人笑脸相迎。
他十二岁从曹村离开,回到城里上学,大学毕业进了学校当老师,后来又去了机关做科员,一路青云,最后在教育局长的职位上退了休……他是王老师,是王主任,是王局长,他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了,职业的习惯让他稍有不适。
紧接着,在一个商店门口,那两个妇女一起下了车,她们的话匣子终于关了,甚至都不愿意说一句“再见”。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好像形同陌路一般。
车上的话,到了家,是万万不能说的。
商店的姑娘,赶紧出来接货,五大袋子呢,是他的大客户,小伙子殷勤地帮她送了进去,满脸的笑容灿烂着。
车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光头,车行已经1个小时了,小伙子客气地问:“叔,上谁家?”
张立本清了清嗓子,“去农场小桥吧”。扫码付费,1个小时10元钱,真的不贵。
“啊,上三大爷家啊,难怪,就他家有你这样阔气的亲戚,好,马上到。”小伙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一般,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特意把折角压平整。
“叔,下午4:00我车回南乐,有电话。”小伙子堆着笑脸送王立本下车。
张立本接过名片,点了点头。下了车,目送了客车调了头,在马路左侧一处房子停了下来,抱了三个南瓜的光头也下了车,挥了挥手回了家。客车扬长而去。
在那一瞬间,空旷的马路上只有张立本一个人。
印象里50年前的家,在小河的对岸,过了这座小桥就是。曾经的木头小桥,变成了石头大桥,昔日潺潺流水的小河,竟然干涸到只剩浅浅的小溪,从石头缝间拼命挤了出来,都算不得河,哪里还有从前的欢畅奔放?
张立本摘下了墨镜,迎着阳光,微微闭上着眼睛,再次睁开时,他郑重地看了看河对岸的几座房子。
没错,就在那里。
50年前的家,正对着“三兄弟”山的主峰,他一出门就能看到它,如今它还在这里,而他却失约了50年。
当年,河对岸的空地里,只有三座房子。他家四口人住中间一座,左邻是夏大娘一家,她的儿子二柱子和他同岁,右舍住着翠花婶子和大海叔,夫妻两个还没有孩子……
眼前矗立着八座房子,都是红砖灰瓦,盖得十分气派。他能找到当年的家吗?能找到当年的邻居吗?
张立本心里打了鼓,预感到此行未必顺利,可能白跑一趟。
过了桥,来到居民家附近,看门狗们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纷纷警觉着狂吠,却引不来主人的制止。家里应该都没有人吧。
正想着,第二排房屋的拐角处,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婆,眯着眼睛晒太阳。目测至少得有80多岁了。张立本心里悸动了一下,会不会是夏大娘或者翠花婶子?
走上前,和她对视了一眼,张立本的心凉了半截子。
不是,都不是。
虽然50年未见,张立本也清清楚楚记得夏大娘的眉心有一颗痣,翠花婶子的嘴角也有一颗痣,眼前的这个老婆婆都没有,可他却也寄希望,能打探到他们的消息。
“大姐。”张立本摘下了帽子,想了一个称呼。他62岁了,这个老婆婆也就80岁左右,农村人显老,可能还不到这个岁数,叫姨把人家叫老了。
可是表面看,他俩明显不是一个辈分的。张立本保养得十分年轻,而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就像秋末皱皱巴巴的萝卜缨子。
老婆婆转过了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语,浑浊的眼里戒备森严。
“大姐,请问夏大娘家住这里吗?就是夏——金——凤!”
“啥?”老婆婆张口嘴,只看到上门牙的一颗,孤苦伶仃地坚守着岗位。
“夏——金——凤,你认识吗?”张立本估计她耳朵不好,大声喊,引得她家的狗一直示威。
“啊——”她终于听清楚了,又糊涂地摇了摇头。
张立本点头称谢。他一辈子都是那样的人,谦逊得体,永远把礼貌挂在脸上。
第一排三间房子都是大门紧锁,第二排三间房,只看到一个留守的老太太。张立本已经打算用拼车软件,找个车回城了。
一辈子不服输的他,还是来到最后的两间房。门口的井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就是小时候家门前的井吗?
小时候,他带着妹妹提水,妹妹差点掉进井里,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他,从此他对所有的井都心存芥蒂。
邻居夏大娘的女儿,夏天的时候,吊一桶水果进井里,一会儿功夫便冰冰凉凉,和他以后吃的冰镇水果,一样的爽口……
这口井,还在。
人,会不会也在呢?
“汪汪汪……”一条大狼青隔着铁栅栏,冲着王立本龇牙咧嘴,恨不得剥了他的皮,要是放出来,张立本非得碎成粉末。
房子的台阶上,站出来一个老人,手遮着眉头,向张立本望去,张立本也望向了她。
眉心那颗痣,定在了张立本的眼睛里。
她下了台阶,呵斥了狗,开了街门。
“夏……夏……夏大娘?”张立本的声音颤抖着,看着那张圆圆的脸,眉心的一颗痣,已经能确定一二了。
“你是?”老人家盯着张立本的脸,皱了皱眉头,已经多少年没有人叫她的姓了。
自从嫁给了二柱子的爹,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姓,别人都叫她宋大娘,只有那一家子的孩子叫她夏大娘,莫非……
“你是立本?”夏大娘眼里的光芒瞬间放大了,“真的是立本?”
“是,是我,我是立本,我是立本,夏大娘!”张立本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思路了,多少年没有这样激动了,给1000多人开会,也能侃侃而谈,此时,却紧张地语无伦次。
多少年了,自从父母去世了,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再也没有人叫得如此亲切。
“来家,来家,快,进来说!”夏大娘同样激动,矮墩墩的她虽然已经85岁了,却仍然稳健、矫捷,她在前面引路,带着张立本回了家。
三间大瓦房,干净得一尘不染。屋里的墙上挂着一张20多人的全家福,这个家是那么温馨和幸福,让张立本连连称赞。
50年前,张立本一家作为下乡知青,从北京来到了800多公里外的曹村,在曹村住了8年。父亲和母亲以前是教师,到了村里都在农场工作,每天累得腰酸背痛,邻居夏大娘和宋大爷给了他们很多帮助。
回城后,虽然父母恢复了原职,但是都在张立本不到30岁的时候,因劳成疾,离开了人世。张立本忙工作、忙家庭、还要照顾妹妹,像一个自动旋转的陀螺,一刻都不敢停……
退休了,张立本终于空下来,回到自己的第二故乡,找寻曾经的记忆。
夏大娘一家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家立业了,不说事业有成,却也温饱小康。现在已经四世同堂了,只可惜老伴宋大爷去年过世,享年87岁。
中午的那一顿饭,是二柱子招待的。都是农家小菜,鲜亮亮的,嫩生生的,把张立本喜欢得不得了。
二柱子讲了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唤起了张立本记忆里的新朋故友。
“刘队长怎么样了?”张立本对他一直怀恨在心,因为他,父亲累出了腰椎病,做了两次手术也没见好。
“嗐,他不能得好儿,早死了,骑摩托车掉沟里了。”二柱子也恨他,把最远的地分给他家种,挑水都能累死人。
张立本沉默了,他死了,恨也消了,希望他和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要再有交集了。
“翠花婶子和大海叔呢?”
二柱子啜了一口酒,辣得直砸吧嘴,又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
完成了这个仪式,二柱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你们走了没几年,大海叔和翠花婶子也走了。”
“去哪了?还有联系吗?我想去见见。”张立本兴奋地追问,却发现二柱子的眼睛微微发红,大事不妙,莫不是……
“你走,是回城,他俩是上山了,再也回不来喽!”二柱子一仰头,一盅酒一饮而尽,夏大娘也跟着擦眼泪。
原来,夫妻两个走亲戚的路上,被一辆小汽车撞翻了,滚进了山沟子里,没有救上来。
“翠花肚子里还揣着快足月的孩子呢,孩子挂在树上,唉——”夏大娘摆了摆手,说不下去了。
空气沉默了,张立本想起了那个笑盈盈的翠花婶子,给他编柳条帽子,给妹妹编花环,教他们兄妹两个认识野菜和野果……
快到4:00了,张立本拒绝了夏大娘和二柱子的挽留,互留了联系方式,又坐上了小伙子的车,他要先回镇上,再坐车回到市里的宾馆。
见了一面,足矣。
临行之时,张立本面对着“三兄弟山”,跪在井边,嗑了三个头。谢别夏大娘一家,告慰翠花婶子一家,也是和自己的第二故乡说再见。
坐在回程的车上,望着大娘和二柱子越来越小的身影,张立本湿润了眼眶,遥想50年前,他们也是这样送别了自己一家人。
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再见了。
他翻出了手机里的诊断书:肺癌早期。
他需要回北京化疗,延误不得。化疗之前,他瞒了所有家人,偷偷回到老家,再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曹村,是张立本永远的心灵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