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构成
一月,细风带雪
日子不紧不慢
天空是天空的样子
山峦,稳如山峦
二月,信风挟雨
父亲立在田头
三月吖,野草细碎,地鼠,云朵
和星豆,和牧鞭
雏菊挨着雏菊
这些互不相识的倒影
在腊月河岸
三个特写镜头的并置,取消了时间的概念。一月是背景,二月是主题,三月是映衬。它们同时出现在一副画里,使画面的空间层次感由时间来组成。这时,意象已经退居其次。而最后一节,把主次关系推翻,把意象清零。在腊月河岸,万物沉睡,但万物始终存在。这条河岸是空间有形的岸,同样也可以理解为是时间无形的岸。我理解中的这首诗,空间和时间是融合的,归一的。
这首诗保持了张聪一贯的轻逸风格(也可以说表现了当下的一种写作风格),摒弃言教,拒绝抒情(偶有表露也是隐忍的绝非浪漫),放下批判,着眼自然,尊重事物本身特质,尊重词语故有属性。但他绝不是简单的罗列给读者的一场绞尽脑汁想象的自助餐,他有他的点睛之处,他有他的神来之笔;他也绝非轻得飘起来,他有他的重,他有他跳动的源泉。比如,这首诗里的“父亲”和“腊月河岸”。讲到轻与重,必须一提的是卡尔维诺这座绕不过去的“山峦”。抱歉的是我至今还没读过《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不能故作高深地指手画脚。但是我知道“要像一只鸟儿而不是一根羽毛一样轻盈”这句话,我可以作一次个人理解:知重而不重是一种化解(而不是躲避)沉重的方式,要想轻得起来必须沉下去过,要知道自己的笔有多重才不至于飘到九霄云外。可能就像打太极吧。张聪在处理这些的时候,点到为止,留白恰到好处,值得我学习。
诗歌写作终究只是呈现个人感受的一种方式,你有你的重,我有我的轻,没有对与错。就像诗中这些或轻或重的“倒影”,挤在“腊月河岸”,我也想成为其中之一,为“春的构成”增添一点点色彩。
——青笺社·鹿
失眠的感觉,像是生物钟停摆,在深潭里解体、锈蚀,白天光影变幻的戏剧闭幕,观众被抛弃在凌晨空旷的看台。黑暗的周围全是拉金所说的“隐藏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之下的/那溶解的虚无”,而没有按钮可以关闭的知觉还在半空绒毛般浮荡,无可持,无可驻,惶惑如水中浮木寻找一个岸。海浪无止境的荡着、荡着……“为什么?”是个虚无的问题,每个答案都疑似自欺。可怕的不是压迫,是自身的幻灭。
每次写诗评,总会想起陈先发在《黑池坝笔记》中的一句,“泪水和童年,是语言中的两座伪天堂”,一种真相带来的无比真实的幻灭。那何处又是真的天堂?它不是这个,不是一片浪荡之水般的将将就就。它是命中彼此,是可以知秋的那片叶,是必然的它,不是偶然,不是别的。可是你划的船只是一味地打着旋,就是无法接近那个中心,你的每一根表情纹都在等着绽放,却只是一天天在岁月的流风中慢慢僵硬。于是犹豫,于是怀疑,开始衡量所做与所获之间的利弊,将自己迷失在天秤的两个盘之间。
聪哥的诗使人释然之处,便是他以简洁干净的笔法完全取缔了人在万物中主观意识的力,使存在就是存在本身,使意义的追问成为不屑一顾的问题。“天空是天空的样子/山峦,稳如山峦”,没有别的理由,我就是我,一句话像傲世宣言,像一把长剑,挥手将脚边缠缠绕绕的价值观念都斩断。连人在这期间所产生的悲喜都是轻轻的,回归本源清新的味道,丝毫不落入博人感情的廉价渲染。
又并非是全然客观的。在文字与描述对象的关系中,我们该以怎样的姿势存在才不会成为杵在那里的第三者,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有我,无我,物我两忘。忘我的观物,忘我的观我,以此取得一种柔软的,不卑不亢的平衡,这是永久可有进取空间的游戏。于是,从聪哥的诗出发,我们又站在天秤两端了,只是所在乎的,所衡量的已经全然不同了。我相信,于我们,和我们要终身相伴的万物,这是把更好的标尺。
——青笺社•蔓
聪哥这首找到了一些地方的缩影,或是自然,或是田园,或是造物,或许是最近看的人文系列(不是批判)太多了,对作品里的清晰感十分怀恋,也十分受用。春天应该是什么样子?风雨云烟在天时,草木鸟兽在地利,生老病死在人和,春天作为世界的时令很复杂,也很简单。我喜欢聪哥笔下的世界,虽然见不到,但十分收益。
——卡班纪
日子的不紧不慢本身也是一种慢吧,一种从前的慢。记忆似乎会把越久远的生活拉得越舒缓,我们羡慕古人不紧不慢地活着,古人羡慕上古的人不紧不慢地活着。我们羡慕童年和一些青春的对于时间的不关心,羡慕那时的我们全心全意地活着爱着玩耍着。不像后来的我们,不再“过日子”了,而是过马路,过周末,过关,路过,错过,擦肩而过,偶尔怅惘地想想自己或许爱过,恨过,却不大敢说自己迷惘过,毕竟这样的世道,谁敢说自己已经不是迷人活在迷宫里?有些时代就像停滞的季节,怎么也度过不去,直到死神不紧不慢地从我们身上走过。
于是,不紧不慢的那种慢日子,似乎也是一种回忆式的希望了。希望天空和山峦只是它们自己,希望人们也做回自己,而不是各种牛鬼蛇神。那时的父亲只是简单地立在田头,就和天地有了默契,这种默契,孩子是看在眼里,记在潜意识里的。这种默契长成麦子就是海子的麦子,长成野马就是多多的野马,长成玉米,就是痖弦的玉米永远挂在宣统那年,任世事变幻,天自高,云自阔。父亲,而不是爸爸,父亲立在田头,字不用多,似乎也显得没有人说话,而过去当下未来,已经完成了纽带。
三月,三月不紧不慢地来,可以咏叹一下。古语曰,可歌之。是否听过方言的乡歌?那种只活在乡野的歌。听着就是了。窃以为俳句最好的时候,就带着“听着就是了”的自在。几样东西,就那几样东西,它们有各自的具体感,具体得好像互不相识,但挨在一起,就是在一起的东西了。它们为什么就那样在一起了?那是诗的初心,不可能再追溯了,它具体得像一个好听的名字,它具体得像一个长得很好看的路人。——青笺社·青云子
读这首诗,读到的仿佛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洗练留白的水彩。山峦、野草、云朵这些自然中的事物经常会出现在张聪的诗里。有着无以伦比的空灵之美,却又质朴得似乎伸手就可触及。所有的主体在诗中各安其位,没有高低秩序,水乳交融地组成了一首田园式的牧歌。世间万物其实都是同等的,倾听与对话也从来不只限于人类自己,更多的时候它是在人与万物之间永恒地进行着的。诗歌写作,在这个意义上与万物的生命活动是平行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回溯,唯有这样,诗歌才更具备它安慰生命的本质。 这首作品有着其独特的留白和开放性,看着安静,其实却是动态的,它诉诸于每一个读者自己的感官。作者在万物中自由穿梭,依托万物去触及无限,“我性“在”他性“中一一自觉地苏醒。灵魂并非人类所独有,读这样的诗你能说野草,云朵,雏菊,哪怕是它们互不相识的倒影没有灵魂吗?诗作里的每一种生命都与它者及整体丝丝相扣,循环构成了作品的世界。 短诗其实很见功夫,并不好写。这首作品没有绚烂的辞藻与出奇的意象,看似简素实则颇具回味。不会轻易消耗读者的耐心。“细碎“,”挨”等词用得精巧。三月的“吖”字,让作品又带上了一丝俏皮的山歌调调。整首里面个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些互不相识的倒影/在腊月的对岸”。一下子就巧妙地将作品的静态质感过渡到了一种晃动的动态镜头中,回味很是悠然。
——青笺社·倾蓝
我们总是在追忆从前的。从前慢,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似乎一代代都必将落入一个“最差的时代”。所以我从聪哥这首短诗中读出的不仅是田园牧歌式的悠扬,还有现代生活催生出的焦虑在里面,甚至有一丝滞涩,这也可能是聪哥之前所说的“稍慢则停”。就是这种凝滞了的感觉。这是初读之感。
这样多的名词。回归“名词”本身的意思,自身就清朗干净,更何况带着韵律,音乐感一出来,歌谣的感觉就跟着来了。“天空是天空的样子/山峦,稳如山峦”这句,有事物本身归于本身,自然地体现着各自原初的属性,不假雕饰,就是“名词”本身自有的气质。而在这一切自然事物一月一月过去,如指针一格一格走过时,说:“这些互不相识的倒影/在腊月河岸”。在最后一节,整首诗的生命力一下子凌空飞起。熙攘却不拥挤,各自安生各自清白的自然事物,互不相识。在一种存在张力的有序和并不过分的孤独中,万物显得简单。这些所有清白的生命,这些初春的生长的倒影,都是在腊月河岸发生的。于是循环往复,时空交错,所有事物都开始联结。在腊月河岸背景下,视角一下子从一个一个月份,一个一个具体的名词变得宏大起来,甚至有点朴素的生命本身的坚韧和伟岸在里面。
如果延伸出去,茫茫人海里,众生百态做着各色样子,他们的倒影也互不相识,却都映在同一个世间,都在这样的“腊月河岸”。也挺有意思。
——青笺社·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