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的二叔叫杨柳(连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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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书可读

60年代初,那年的冬天,一场大雪把小山村盖得严严实实,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整个村庄是黑白板画,又像一幅山村雪居图,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几口山塘像斑点装饰了银妆素裹的山村,山塘里的水已结了很厚的冰。

雪停了,偶见几只麻雀飞过,落在生产队的晒谷场里,用嘴啄雪觅食,又突然惊起,空中一片片雪花飞扬。

杨柳二叔还躲在被窝里,他的几个兄弟妹妹也还躲在被窝里,两张架子床并排放在西边的厢房里,两张约1.5米宽的床,睡六个人,三人共一床,一人朝这头睡,两人朝那头睡,共盖一床破棉絮,臭烘烘的被子是靛蓝印花粗布,像现在见到的青花瓷一样的颜色,要暗淡很多,被子上的补丁一个又一个,或白粗布,或靛蓝粗布,粗麻蚊帐已经被煤油灯熏黑,好像从来没洗晒过。

奶奶已经从生产队里听完报告,蒸在煤火上的红薯冒着热气,满屋子的红薯味,他们太熟悉了,却很讨厌那味道,却又不得不吃。可想而知天天吃红薯也是难受的,吃完红薯放个屁,会臭晕的。

奶奶手中拿着小竹条子,一种专门打小孩的竹条,打起来很痛却不会致内伤,她揭开粗麻蚊帐,用竹条拍打被子,被子上扬起了一层灰,边大声嚷嚷着:"懒得跟猪一样,背时鬼,不起来,还不起来,我打断你们的气",打骂完这边,又揭开另外一边的粗麻纹帐,一顿臭骂声中全部醒来了。

杨柳二叔他哥,也是我父亲在镇上寄读学堂,躲过很多次打骂。杨柳二叔懒洋洋地钻出被子,穿上掉色的绳子衣,裹上油得发亮的棉袄,两个衣袖肘子处打了补丁,一块靛蓝色的棉布补丁,特别显眼,和整个衣服一个色调,却又格格不入,棉袄前襟的左边下摆,又破了一个洞,估计是昨天和村里同伴玩火烧的,露出一团白白的棉花,共五粒钮扣,少了最下面的三粒,用一根绳子一扎。

穿上裤子,那棉裤补丁有六七个,还是深红色印花的,估计是别人家女娃穿了不要了的,奶奶去讨来的,两个膝盖处的补丁,一样大,左边靛蓝素色,右边靛蓝印花布,红与蓝的搭配,再加上裤脚管上几处小的补丁,鹑衣百结,人长得忒快,裤脚管太短,加上把裤子提得又很高,脚底下短一截,裤子像吊死鬼缠在他身上一样。

鞋子是奶奶用破衣服,破被套,用浆糊浆的千层布做的底,用讨来的条子绒布做的面。杨柳二叔穿上布鞋,走到灶堂间,揭开锅盖,伸出乌黑的手,抓起两个红薯放碗里,边吃边喝温水,可能是十几岁长身体的时候,吃完还要去揭锅盖。

"莫要呷哩,呷得和猪一样,别人还要呷",奶奶无奈的骂道,同时也把杨柳二叔的碗收了。

"快点去学堂,又要晚哩,被先生骂,打",奶奶边说边给杨柳二叔提火笼,杨柳二叔提起火笼往雪地里走,棉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火笼里的碳火在风中突明突暗,有时还冒着青烟,雪地里留着一溜或深或浅的脚印,白色的雪地里留下了一片黄与白交融的印记。

学堂是村里斗地主后,收来的青砖房屋,学堂离家也就二里路,杨柳二叔把火笼放好,把湿了的千层布鞋踩在火笼上,边取暖也可以烤干布鞋,那窄小的空间里,十几个少年,个个把鞋踩在火笼上,那个臭味,一定会把人熏倒,那年代还好全是男生。

杨柳二叔把初小算术,初小国语课文两本书摆好,等待先生来上课,算术,语文全是一个老先生教,老先生是方圆十里最有名气的人,生于民国初年,省一师毕业,后来犯了错误路线,回乡下教书了,写得一手绝佳的毛笔字,村里组里有红白喜事,一定要请老先生去写几幅对联,这户人家才会觉得体面些。

老先生严慈相济,三年时间说快也不快,在60年代初,食不裹腹的年代,可谓度日如年,杨柳二叔和同村的几个娃儿初小快要毕业了,那年杨柳二叔十三岁多了,也长成了黝黑黝黑的少年,有了大把的力气去生产队里干农活,放牛挣工分。

春天来了,尤其是农村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一眨眼农田里的苜蓿草,郁郁葱葱,开出了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在风中飘动,苜蓿花刺鼻的香味儿让人有点头晕目眩,田野里的小麦开始抽穗了,引来了蜜蜂与蝴蝶翻飞。

杨柳二叔牵着一头水牛,生产队里的水牛,那漆黑的水牛,牛肚子上的肋排清晰可见,左边的牛角缺了一小截,应该是去年,和组里另一头公水牛斗得太凶,把角折去了一小段。走在田埂上,把田埂上松动的土踩踏一大块,那土直接崩向田里,飞起一片尘土,把麦苗挤向一边,甚至折断掩埋。

有时候牛突然跑到田里,把苜蓿草往嘴里卷,杨柳稍不注意,水牛跑到了麦地里,把麦苗啃掉一小块又一小块,杨柳二叔拿着竹条去赶水牛,想栓住水牛。那水牛像发情了一样,在田里飞快的跑,田中溅起了一片片水花,杨柳二叔追不上牛,也栓不住牛。刚好生产队的薛会计看到了,赶紧帮忙栓住了牛,杨柳二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溅了一身的泥巴,黝黑的脸上和头上都是泥巴,怪可怜的。

"鬼崽子,看么子牛,牛看你啊,把麦子吃了那么多,告诉你娘去,扣你工分",组里的薛会计,边牵着牛边拼命的骂着。

"背时崽,看么子牛,背时崽,看幺子牛",奶奶边用竹条子边打边骂杨柳二叔,杨柳二叔躲了第一下,没躲过第二下,那竹条子打在脑门上,那个痛只有他知道,又不敢大声叫嚷,默默地用脏不拉几的衣袖拭眼泪。

那天早上,杨柳二叔没吃到饭,被奶奶骂着去了村里的学堂。中午一到,杨柳二叔溜回家,把剩在锅里的红薯烧白米的粥吃个精光,其实是奶奶给他留着的,打归打,骂归骂,还是心疼自己的小孩,哪有娘不疼自己的娃。

吃饱后的杨柳二叔,上山去砍柴了,那年头煤炭少,尤其是蜂窝煤都是稀罕物。上山只能砍些小灌木或抱点马尾松的松针回家,大大小小的松树,杉树不许碰。他奶奶的,那年头啥都是公家的,山上逮只鸟,逮只兔子都要交公。小小少年捆好柴,在树丛中钻来钻去,希望能找一窝野生蘑菇,如果找到一窝野生蘑菇那要兴奋很久,回家要被大人表扬的,至少晚餐有着落了。

采回来的蘑菇让大人辩分,有毒的扔了,把新鲜蘑菇洗干净,用水一煮,滴几点油,就几滴猪油星子飘着。每人可以喝一大碗鲜美的汤汁,杨柳二叔吃完后,用舌头把碗舔了三四遍,才依依不舍的把碗放下,眼睛却盯着锅里余下的汤。

一阵阵春风吹暖,孩子们脱去了又破又厚的棉袄,个个身轻如燕。晚上的晒谷场上热闹起来了,生产队在开会,组长杨长武在报告,说陈庚大将去世了,要求村民为陈庚大将默哀三分钟,然后报告各家上个月挣多少工分,可以分多少粮。要求村民按政府的要求抓紧春耕生产,尽快把水稻催芽育秧,薛会计在旁边认真的做记录。

杨柳二叔和一帮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在追赶着,时而跑上晒谷场的土堆上,让一帮孩子来攻,他一人站在最上面,一个个往上攻,象打仗一样,又一个个被推下来,败下来。几个年龄小的被推下土堆,摔倒了,弄痛了,边哭边找大人告状。

"柳伢崽,你怎么那么蠢,欺负细伢子,我等会告诉你娘去",同组薛会计的婆娘在骂道。

“我又没推你崽,关你屁事",杨柳二叔站在土堆上对薛会计的婆娘嚷嚷着,没理那婆娘,你攻我守,你守我攻,真是有用不完的力气。

生产队会议结束了,孩子们散了,杨柳二叔也回家了,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声。

春耕农忙结束了,田陇里的禾苗绿油油的,在风中翻滚着波浪,带着泥土的气息,杨柳二叔日复一日,放牛,上学,放学,玩泥巴,玩纸版,掷算珠……,眼看着就初小毕业了。

60年代,村里只有初小,读书者寥寥无几,高小要到镇上去念,去镇上的路有几十年了,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青石板加泥巴的小道。出村庄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要一个多小时。那时候不通公路,也没任何车,连手扶拖拉机都没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在农田边,在山塘侧,青石板一块连一块,滑光滑光的,青石板连接处杂草从生,这条路我后来走过不知多少回,已记不清楚了,沿着老祖宗的足迹走出山沟沟,走到了沿海城市,这是后话。

祖父去世几年了,靠奶奶一人持家,大姑偶尔帮撑点,拿点米粮等回娘家。我父亲在镇上念高小,家中已一贫如洗了,如果再加上我杨柳二叔上高小,那得会饿死杨柳二叔的弟弟妹妹。奶奶已无可奈何了,只能送杨柳二叔读三年初小了,那时代在湘中贫困县,不饿死已是菩萨保佑哩,别说读书哩。

杨柳二叔初小毕业了,也算读过几年书了,十三四岁的娃,可以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了,因为祖父去世早,我父亲在镇上念书,二叔是家中最好的劳动力,刚好为奶奶分担一点。

那年以后的几年,农田里,山塘边,荒山上……都有我杨柳二叔劳作的身影,一个少年在农活中成长,在成长中成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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