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镜头感,又称文字的画面感,一句话一段话能将画面描述的精确生动,让读者仿佛在看一幕幕的电影,又能不破坏小说的节奏感。
张爱玲对文字的画面表现感能称一绝,在金锁记和倾城之恋均有提现,现在说一说第一炉香里的。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第一炉香》
张爱玲的镜头感是带着氛围的,它是需要你带入到那个情绪中才能看到的画面,或者说才能感受到的画面。
上面的句子里,能从表面大致想象一下客观存在的景象(白房子,绿玻璃,灯光),能从人物本身的立场角度(或者说人物的情绪)看到人物眼中的景象(黏黏的,晃动着,绿幽幽地)更神的是,还具有符合氛围的美感。
主角葛薇龙看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到了的梁家亮着灯的白房子,同时她也看到了局外人看不到的房子粘粘的融化,绿幽幽的像薄荷酒里的冰块的光。
此时她刚和姑母谈妥了她未来的安身处,但是姑母是一个带有毁灭性质的深渊,拥有强烈的吸引力,她害怕,忐忑,不安,她知道她一定会被深渊吞噬,但她义无反顾。
相当于说一句话,至少有三个不同层次的画面,第一个是客观存在的画面,第二个是加了文章描写的契合氛围的滤镜,第三个是加了人物情绪的感知滤镜。
这样带有鬼气森森感觉的场景不好拍,一不留神就拍成了恐怖片,布景大概需要大量的中国古典元素,或许用聊斋的拍法挺好,但是聊斋又是风月有余,细腻不足,尤其是文中多于两个丫鬟的性情描写笔法借鉴了红楼梦,或者干脆用聊斋+红楼?
另一个让人叫绝的作家,他对于画面的掌控力真是让人拍案叫绝。他是纳博科夫,最出名的是洛丽塔。
现在先不谈洛丽塔,他有一本中篇小说黑暗中的笑声(又叫暗箱),这本书写了什么呢?很简单,作者在小说的第一段话就说清楚了。
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个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于是,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黑暗中的笑声》
没错,整篇小说就是讲了个这样一个出轨的故事,作者甚至不在意剧透,他把框架点明,简明扼要的通知到读者,没错,通知。
作者通知读者,你看清楚这是小说的框架,你得顺着这个逻辑走,因为你如果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我的才华狠狠甩在后面。
狂妄自大的作者。
狂妄的让人五体投地。
看纳博科夫的文字(以黑暗中的笑声为例)就像打开书,文字进入到脑子那一刻,同时又有一只手——作者的手,也跟着伸了出来,狠狠地在读者脸上反复地抽。
主人公(欧比纳斯)在很突然的情况下,让情人进入了他的家中,他的妻子女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而他又拗不过情人的热烈的情意,他带着情人(文中是个贪图富贵代表人的欲望的角色)参观他的房子。
情人对他的房子特别的好奇和贪婪,“喜滋滋的”“转着眼珠”“四处打量”。几个词语,人物形象和动作跃然纸上,那么是怎么描写主人公的呢?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挽着她的腰,和她一道仰望着那盏水晶吊灯,好像他自己也是初次来访的客人。——《黑暗中的笑声》
读到此处,不能不让人发笑,不需要再画蛇添足的描写主人公的表情及话语,一个愚蠢,庸俗,色迷心窍的人物形象像从字里行间冲出来站在镜头面前。
这种镜头感很神,因为它太具象化了,你读着文字,脑子里主人公的表情动作心理都在活灵活现的活动着,甚至根据不同读者有不同的生活经验又想象出不同细节的画面。
这样的文字很难拍成镜头,不是太难,是太简单,简单到在拍成电影之前,读者已经把它拍出来了,并且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众口难调。
纳博科夫才华横溢,简单的词语他就是能排列出别人模仿不来的意境来,因为那是从他的眼睛里拿出来的,没人能夺走他的双眼。
前面做了个比喻,说看他的文字像作者从书里伸出巴掌来抽读者,其实往后一页一页的看,这种比喻并不准确,应该是读者自己攥着作家的手往自己脸上抽。
明知道是狼来了的故事,还是忍不住看下去,然后被作者彻底的愚弄,欲罢不能,黑暗中的笑声其实是黑暗中纳博科夫的嘲笑声吧。
另一个画面感很强的作家是余华,他在现实一种里那个肢解的描写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真实的不可思议,仿佛参与其中。
有点恐怖,不谈这本,他早期有一篇十八岁出门远行。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十八岁出门远行》
余华是现实主义先锋小说作家,他的文字有一种后现代的,像达利的气质,前期的一些小说里比如十八岁出门远行,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都有一种很抽象的感觉,但这种抽线是建立在脚踏实地的现实上的。
卡夫卡有一篇短篇,(叫什么忘记了)描写一台用于刑罚的杀人机器,作者不厌其烦的描写它的构造,精细到一个零件,一个把手,多读几遍甚至能把那台机器画出来。
这样庞大先进的机器,深受上尉(主人公)病态崇拜的锋利的,伟大的机器,却用于无理由的杀人。
强烈的落地于现实的画面感和主人公疯狂的不符合法律和普世人道主义的做法形成了极大的荒诞感。
同理,余华的文章也是,但是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中,这里的现实感是将文章中人物的情绪想法和读者拉近,场景倒有点后现代主义的荒诞。
这种镜头感是浮空的,或者说夸张的,倒是能用动画表现出来。用一个大幅表情,四肢任意拉扯蹦跳的卡通形象或许能行,因为十八岁出门远行这篇,并没有落足于现实,它的场景是为剧情服务的。
如果要换成现实一种就行不通了,那是深深扎在根里的。
都说电影是文字的衍生而比文字更丰富,然而好的作家永远让文字高高凌驾于电影之上,运用其高超的文字运用能力,惊世的灿烂才华,创造着一个个不可复制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