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是沈从文的学生,自然也继承了沈从文先生的文字血脉,但二人的气质却不同。沈从文的文字更加野趣,遣词造句带着湘西的蛮荒与朴实,自由不受拘束,还有几分粗粝。像沈先生这样未曾踏进过学堂的“校外汉”,像一匹野马一般冲入牧野,虽然很快被周遭的环境驯化,终究还是有着不同的倔劲儿的。
汪曾祺负笈昆明西南联大,因缘巧合成了沈从文的学生,但他的经历就不如先生的传奇了。正所谓文如其人,汪曾祺学不来沈从文的野趣,却也有自己的一种闲散与典雅,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种子,才气反而不是主要的,可贵的还是那种书香熏陶出来的温润与从容。
这本书《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篇篇都呈现了这种书香氤氲的闲适。谈写字、做饭、画画,颇有古之士大夫的逸致;谈小说炼文字评佳品,都是经验心得不揣私心的传授;至于聊民间文学与说戏,倒是抒发了汪老先生的创作态度,即不拘文字高下与雅俗,妙用存乎于心,则天地宽。
汪老似乎对自己的这段文字颇为得意,在本书的多篇文章中都有提及:
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树东边的树墙子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
之所以得意,大概是因为他经过观察突然灵感一现,抓住了车窗亮块“追赶着”的印象。汪老先生是很在乎炼字的。对字的锤炼倒并不在于奇,剑走偏锋;也不在于美,须得华瞻婉约,而在于用平常字出新意。用出来要让人想不到,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格外地贴切,似乎这个字自天地一出就这么搭配着,多么自然,然而你在之前却从未见闻。
书中提及了炼字的典故:
苏东坡作《病鹤》诗,有句“三尺长胫口瘦躯”,抄本缺第五字,几位诗人都来补这字,后来找来旧本,这个字是“搁”,大家都佩服。杜甫有一句诗“身轻一鸟口”,刻本末一字模糊不清,几位诗人猜这是个什么字。有说是“飞”,有说是“落”……后来见到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大家也都佩服。
炼字的功夫有时候需要才气,有时候需要灵感,但更多还是下刻苦功夫,只要多读多看多想,也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望亦可及的。
汪老谈读书,颇合我意:
……读和自己气质相近的书。也就是说,读自己喜欢的书,对自己口味的书。我不太主张一个作家有系统地读书。作家应该博学,一般的名著都应该看看。但是作家不是评论家,更不是文学史家。我们不能按照中外文学史循序渐进,一本一本地读那么多书,更不能按照文学史的定论客观地决定自己的爱恶。……作家读书,允许有偏爱。作家所偏爱的作品往往会影响他的气质,成为他个性的一部分。
都说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伟大,我敬仰的木心也甚为推崇陀氏(虽然纳博科夫贬低陀氏为二流作家),但我读着他们的作品来,虽谈不上味同嚼蜡,却也说不上引人入胜。书在手中,可堪阅读,却亦可以随时丢弃。从开始看《安娜·卡列丽娜》已有数年,断断续续,至今仍未读完。读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开了头,就没有再坚持下去了。
书中论散文化小说,比较了莫泊桑、欧亨利与契诃夫:
莫泊桑,还有欧亨利,耍了一辈子结构,但是他们显得很笨,他们实际上是被结构耍了。他们的小说人为的痕迹很重。倒是契诃夫,他好像完全不考虑结构,写得轻轻松松,随随便便,潇潇洒洒。他超出了结构,于是结构更多样。
若以是否自然是否有斧琢痕论,自然这种散文化的随意风格更高,艺术成就也更高。但以受欢迎程度,那种经营结构的匠心更能调动读者的情绪,起伏转折,如坐过山车一般刺激惊恐畅快以及那种大劫之后的安宁,会让人更觉趣味,虽然这种趣味更接近皮相。
散文化小说更讲究意境,于是,不独读者挑作品,作品也是要挑读者的,讲究的是意境那种如神交一般的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