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春花,一个叫秋月。
春花和秋月是从小玩在一起的伙伴,两个人形影不离。秋月家里养着两只奶山羊,是用来给她小弟挤奶喝的,秋月天天把两只山羊赶到山上去放。春花就陪着秋月去放羊,还帮秋月割猪草。
除了放羊,秋月还要哄小弟弟。小弟弟磕了碰了,都免不掉一顿打。挨了打的秋月哀哀地哭。春花坐在秋月身旁,搂着秋月,陪着一起哭。
后来上学了,两个人更是你喊我,我等你,上学放学一块走,去厕所一起去。要有人欺负秋月,春花跳出来,一顿骂,把人骂服,然后再去告老师。
秋月特别感动,觉得春花是她最好的朋友。有春花在,秋月觉得一切安好。
两个人好得要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顾在村里的辈分,居然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撮土为香,偷偷拜了姐妹。
明晃晃的日头下,两个小小的人儿跪在一棵大槐树前,虔诚地磕头。
“我春花(秋月)愿意和秋月(春花)结拜为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离不弃!”
风过,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好像在为她们真挚的情感做见证。
2,
初三那年暑假,不知从哪天起,每到傍晚,村头小河边就会传出一阵阵悠远而深长的乐器声,好像是笛声,又不像。
“是谁?是什么声音?”
两人好奇心起,前往河边。
远远地,就看见河边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青年,他披一道金色的夕阳余晖,风不断撩起他的头发,他神情寂寞忧郁,低头默默吹一管萧。
箫声随风,飘进两个女孩的耳朵里,一下一下敲击着她们的心。
“去看看?”春花示意秋月。
秋月含羞,被春花拉着向前。
两人走到大青石前,箫声嘎然而止。青石上的青年头发稍长,从发梢间射出的眸光令两个少女不敢直视。
“你是谁家亲戚?”春花红着脸,壮起胆子问。
“我是春来表哥。”青年的声音比他的箫声还动听。
“春来家亲戚呀!”春花偷偷捏捏秋月的手,示意秋月说话。
秋月涨红着脸,低头不敢再看那青年。
“我叫春花,她叫秋月,你叫啥?”春花问。
“我叫金生。”青年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秋月。
“你都会吹什么曲子?会吹《我的中国心》吗?”春花拉着秋月走近青石,也坐在上面。
金生拿起萧,吹起来。
春花伴着箫声,轻轻唱起来。
唱罢,春花凑近金生,“我看看你的萧,你能教我吗?”
金生忽然往后缩了缩身子,嫌恶什么似的,把萧管攥得紧紧。
见状,春花退回到秋月身边,受了伤般,脸上浮现不快神色。
“我再给你们吹个曲子。”金生的声音里似乎含着歉意。
箫声又起,风轻云淡,花香虫鸣,河水奔流……三个人在河边呆到暮色降临,才分手回家。
第二天,春花偷偷对秋月说:“你知道金生为啥来咱们村吗?”
秋月摇头。
“我妈说,他得了肺结核,在春来家休养。”
“哦。”秋月若有所思。
“肺结核是传染病,我妈说让我们离他远一点,被传染上就麻烦了。”
“那我们别去找他了。远远地也能听嘛。”
“切,你个胆小鬼,哪那么轻易就传染上了,注意点不就行了。”
春花的嘲笑让秋月又一次红了脸。
可能是忌讳金生的病,村里的孩子很少到金生的近前,只有春花,拉着秋月,坐在金生的旁边,听他吹一首又一首曲子,听他讲城里少年们的事情。
3,
秋月听说,得了肺结核的人不能干重活,要休息好,还要营养跟上去。
秋月每次去河边,口袋里都装着一个鸡蛋,趁春花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迅速放进金生的口袋里。每次做这件事的时候,秋月的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是因为怕春花发现而跳,还是因为接近金生而跳。
跟春花隔了个小秘密,秋月心里惶惶不安,不安里也透着丝丝甜蜜。
秋月不大跟金生说话,都是春花在叽叽喳喳说。但是秋月感觉,金生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间扫过自己。
秋月的梦里开始有了箫声,秋月的心波开始动荡。
暑假很快过去。
两个人周末回家的时候,金生已经走了。
没了箫声的秋夜渐长,夜也越发寂寥,越发清冷。
春花的烦恼堆在脸上,堆在皱起的眉间。
“唉,你说这人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呢?”
秋月的心事藏起来,不露痕迹。
“人家本来就是来养病,病好了就回呗。”话是这么说,但是秋月的心里也是满满的遗憾。
春花忽然把嘴凑到秋月耳边:“我好像喜欢他了。”
声音轻轻,隐约可闻,却震得秋月内心一潭深水动荡。
秋月的书包里装着一封信,是金生写给她的。信里隐隐约约讲了他对村子里山的想念,对小河的想念,对大青石的想念……唯独没有说对秋月的想念,但是秋月又从满篇字里,读出对她的想念。
“哦,哦,那你怎么办?”秋月尴尬地问春花,却分出一丝神,想着书包里的信。
“我呀,自有办法。”春花狡黠一笑。
秋月微微打了个冷战。
4,
秋月没有回金生的信。
她记得她跟春花的盟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但是有些福是自私的,是不能同享的。
没过多久,春花就扬着一封信,兴冲冲跑来找春花。
“金生来信了!他问候你呢!”
“哦,说啥?”秋月脸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已经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这个周末,他要来呢。”春花的脸上放着光,整个人生动可爱。
“到时候我要给他说,我喜欢他!”春花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留意不到秋月的冷淡是那么异常。
“你要陪我呀!”春花捂着脸。“不然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秋月笑笑,点头。
周末,金生果然来了。河边箫声响起,秋月的饭吃不下去了。
正好春花来找,秋月跟着春花出去,往河边走。
快到近前,秋月停住脚。
“我不过去了。你快去说,我在这里等你。”
“哎呀呀,又不是别人。”春花拉秋月的手,“别人看见我俩在一起会说闲话。一起啊,好秋月啦!”
被拖到金生面前,秋月只瞟了一眼,就低了头。
金生接到秋月瞟过来的一眼。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却似乎什么话都说尽。
“金生,你病好了吗?”春花关切地问。
金生笑着点头。
“你,你多注意啊。”春花忽然磕巴起来。
金生还笑着道谢。
“哎呀,不行,我说不出来。”春花凑在秋月耳边,“你帮我说。”狠狠攥了攥秋月的手。
秋月被攥得手疼。
她硬起心,豁出去的样子,直面金生。
“金生,春花喜欢你!你跟她好吧。”
金生脸上一喜,又一惊,定定看着秋月。
春花满脸绯红。
秋月避开金生的目光。河尽头,暮色正一点点吞没最后的霞光。
5,
初中毕业后,春花和秋月一起出去打工。
单调的纺织工作,枯燥又繁重。
春花不觉得,她跟金生恋爱了。每次接到金生的信,春花的脸就亮堂堂。
“等攒两年钱,我们就结婚。”春花把金生的信贴在胸前,“结了婚,我天天让金生给我吹曲子,只吹给我一个人听。”说完,“嘿嘿”傻乐。
“瞧你美的!”秋月努力地,慢慢地,让箫声飘出自己的梦。
闲暇之余,秋月喜欢捧着一本本小说来看,哪本小说里都有金生的影子。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秋月眼前浮现出那个吹箫人清瘦的影子,他独自坐在河边大青石上,晚霞给她镀上一层金色,一幅美丽的剪影深深烙在秋月的心头。
越过春花,望向秋月的眼,带着电流,一次次颤动秋月的少女之心。
但是,这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脚步慢慢淡忘。秋月安慰自己。
春花跟金生结婚了。
婚礼上,穿着婚纱的春花美极了,就像她的名字似的,灿若春花。
秋月做了春花的伴娘,也宛若她的名字一样,静若秋月。
金生的目光几次投向秋月,秋月不曾接起,任他一次次失落掉在地上。
她是春花的姐妹,她要护春花安好,一如小时候她对自己的守护。
但是,生活里总会有意外。
春花生宝宝还没出满月,金生骑摩托出了车祸,一条腿粉碎性骨折。
春花的娘家婆家都指望不上,秋月抽出时间来帮春花。
春花不太会收拾,家里乱成一团。尤其是有个孩子,还有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春花更是忙疯。
秋月天生会收拾,她到春花家,几下子,就把屋子里收拾得利落整洁。
秋月擀一手好面,细长匀溜。
秋月在的时候,春花幸福得喊:“哎呀,比我坐月子时候还好!秋月,你咋这能干?”
秋月笑。
“不知道将来谁娶了你,可享福喽!是不是啊,小宝宝?”春花逗弄着孩子。
金生要春花帮他找出自己的萧。
春花笑话他:“你都多久没吹了?腿成这样,还想起吹箫了。好好歇会吧。”嘴里说着还是给找了出来。
“我吹几曲,压压这疼。”金生说。
金生的曲子吹得生疏了,秋月听得出来。
“谢谢你,秋月。”秋月给金生递水的时候,金生突然说。
秋月淡淡的笑:“谢啥,春花是我好姐妹,做啥都是应该的。”
秋月心明,按着自己的本心走,心不差,路总不会差。
6,
秋月28岁那年结婚了。春花的孩子已经6岁,又怀了二胎。
秋月也生了个儿子。但是没想到的是,秋月的男人工作不顺,酗酒,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
秋月劝了两回,挨了两回揍。
跟一个酒鬼,讲不清道理,也打不过。秋月的脸上身上带了伤。
春花看到,不干。杀到秋月家,把秋月的酒鬼男人一顿臭骂扔下话:“再敢动秋月一个手指头,离婚!”
没等到春花再一次给秋月主持公道,春花生孩子时,突然大出血,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
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金生手足无措。
秋月的儿子还在吃奶,秋月默默担起了喂养春花二胎的责任。
金生抱着孩子来秋月家勤了。秋月的丈夫听到风言风语,酒劲儿上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管孩子还小,劈手抓过秋月就打。
秋月的脸肿着,额头青着。
金生又带孩子过来,看见了,愤怒得脸扭曲了。
“他又打你了?你为啥不离婚?”
秋月淡淡地,“没事。”
喂完奶,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金生半跪在秋月面前,扶过秋月的脸,查看。
“秋月,离婚吧。你知道,我……”
秋月拦住金生。
“别说。我知道。”
金生站起来,轻轻抱住秋月,“好,过去的不说。说说以后,你离婚,我们在一起!”
秋月推开金生,“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会离。但是,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挨打受苦。”
“谢谢你,金生。”秋月的脸肿着,但是笑起来的样子一如从前,淡泊而宁静。
7,
秋月49岁的时候,儿子大学毕业,她跟酒鬼丈夫离了婚。
金生一直单身未娶。
金生心里存着希望,经常去秋月家里,帮他做一些力气活。
秋月也留金生吃饭。
但是,面对金生的暗示明示,秋月避而不谈,反而劝他:趁着还不算老,赶紧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
金生就用含了忧郁的目光望她。秋月不找,金生也不找。
儿子跟秋月聊过。
“妈,你还不老,有合适你的你就找吧,我不能常在你身边,有个人陪着你,我也放心。”
秋月欣慰,儿子到底长大了。
“你不用操心妈。妈这样过得挺好的。再说,哪有那么合适的,就让我找到了。”
“我看金叔叔就挺好。”
秋月楞了楞,想了想。
“你错了,金叔叔才是最不合适的。”
“您这是啥标准啊?金叔叔单身,看得出来对您有感情。怎么不合适啦?”
怎么不合适啦?秋月也问自己。
儿时一幕呼啦在她眼前展开:
明晃晃的日头下,两个小小的人儿跪在一棵大槐树前,虔诚地磕头。
“我春花(秋月)愿意和秋月(春花)结拜为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离不弃!”
秋月好像听见风吹过,吹得槐树叶沙沙响,好像在为她们真挚的情感做见证。
有些福可以同享,有些难可以同当,她秋月做到了,春花也做到了。
但是,有些福不能同享,有些难不能同当。
曾经爱慕过他昔日的容颜,但是要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从他成为春花的心上人的那一刻,她便发誓,此生不会染指这个男人。
生而为人,学会爱,更要懂得克制。
守着自己的底线,或许不被人理解,那又有什么呢?自己活得心安,便好。
春花秋月,你的美,照见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