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从盛世顶峰到都城被破、赵氏被废、山河破碎,一泻千里只用去短短三年半时间。金军固然是虎狼之师,但北宋君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总在大路线与小方针上犹豫徘徊,妄图利用投机的态度、模棱的语言、天朝的虚胖外表,从一开始还算耿直的对手的血口之中争回更多的利益。机关算尽,终于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拿回沦落外族百余年的燕京地区(现北京周边),但与此同时,也终于暴露了自己的无能与无信,彻底触怒了对手。虎狼来犯,首都两次被围。要是朝野能同仇敌忾、内部指挥有度、军队敢死战,抢救还有余地。可惜这是北宋。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的阴历十一月开始,汴京一步步沦为人间地狱。
从清晨到傍晚,一气看完郭建龙的《汴京之围》,情绪微微汹涌,有震撼、更失落,总觉得被一团郁气堵住了胸口。穿越千年,目睹一出终局无法避免又能处处长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民族悲剧,于是笔记也凌乱了。想想也对,山河破碎,思绪也该是碎的。碎记碎写,以下是部分摘录与思考:
1.宋徽宗一生都很犹豫,拿不定政治的主意,唯独在山水园林、文章书画上,拥有着和身份不相宜的极高造诣和极致追求。他建的艮岳,是古今皇家园林中的翘楚,从规模、设计到品位、艺术价值,都超过后来的颐和园和圆明园。毕竟艮岳的总设计师是中国皇帝中文化排名的第一人。
宋徽宗派出得力手下(其中的几位,后世称之为“六贼”)去全国各地搜寻奇石怪木,一经发现,暴力强征;为了把这些“花石纲”运到东京,又不惜拆桥、拆墙,耗尽民力民心。宋徽宗对此不在乎,他要的只是艮岳的举世无双。艮岳中有一块从太湖运来的巨石,是徽宗最得意的所得。他称巨石为“神运石”,兴之所至又把它封为“盘固侯”。彼时的北宋正如这“盘固侯”一般华彩万千而金玉其外。宰相蔡京用了一个词形容徽宗朝盛世:丰亨豫大。
那是公元1123年,离靖康之耻还有不到四年。
2.徽宗的麻烦一半来自自己的政府。彼时北宋著名的党争已经和北宋一起相爱相杀走到尽头,滑落为纯粹的站队与抨击。新与旧,激进与保守,主战与主和,两派人马再无可以商量妥协的中间地带。朝廷上既没有司马光、苏轼那样的君子,也不见了范仲淹、王安石那样的实干家,剩下的只是以蔡京为首的理财专家们,为徽宗天马行空的艺术人生寻找新的财源。
3.偏巧在这时,北方有了异动:与北宋和平相处百年之久的辽国正在不断被一个叫完颜阿骨打所率领的女真人胖揍,虽然战争还暂时局限在生女真所在的近黑龙江地区,但一个被冷落的辽国人敏锐地看透了女真崛起、契丹灭亡的历史大势。他偷偷来到北宋境内,见到了北宋的最高层。他说可以通过自己的斡旋,帮助北宋联合女真灭辽,以此拿回汉人在北方最重要的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
献策的这个人名叫马植。他的计划令以童贯为首的主战派心潮澎湃,心思活络的宋徽宗自然也很感兴趣。徽宗赐他国姓,改其名为赵良嗣。赵良嗣正是日后宋金外交风云的第一参与者与见证人。
4.宋金的“海上之盟”是国际外交史上教科书式的反面案例。北宋想背弃和辽国的澶渊之盟,反手连金灭辽,拿回“燕云十六州”以及更早就丢失了的营平滦三州,愿意付出的代价是将进贡给辽国的岁币转送给金国。阿骨打原则上同意和北宋一起夹攻辽国燕京,破城后把城留给北宋,但对于其他细节(比如是否归还云州,赵良嗣说俩人有过口头协定,但阿骨打说,不记得有过这事儿),双方始终没有白纸黑字的说明。
盟约谈判过程中,出现了大量由语言、文化差异产生的摩擦与抱怨。比如金人和宋人约定夹攻燕京,按金人理解,如果最后宋人没有实力进攻,则按照游牧民族的规矩,自然是谁破城,谁就有资格拥有城池。再比如,对于云州地区,偏居东北的金人本来没什么了解,也并不想占领。但他们越往南打,越是被中原的文化制度吸引,同时也就更加清楚“燕云十六州”对于整个华北平原防御的重要意义。
另外,当时的北宋也有些“背”。即将订立盟约的关键时刻,南方的方腊起义和北边的宋江起义接踵而至,北宋本就溃烂的内伤终于全面爆发。徽宗只好临时调攻打燕京的部队去镇压起义,这既耗费了大量国力,又耽误了与金国的订约进程。
金人第二恨的是他人爽约,第一恨则是拖着不履约。宋朝君臣总是两样占全。
5.面对北宋屡次的态度摇摆和言而无信,金人愤怒了。他们一面狮子大开口,不断提高“赎回”燕京的价格(包括必须送返逃到宋国的原燕京百姓,不得私藏辽国降将;如果金人单方面攻下燕京则须提供燕京的税租作为军费补偿),一面加速灭辽。而宋军也很“配合”:已经被金国打得奄奄一息的辽国,几次把宋军打得奄奄一息,终于只敢在燕京城外遥望,企盼金人出手。除了一支辽国的投降部队“常胜军”,此时宋军的战斗力几乎为零。
也就是在这次夹攻行动中,金国高层第一次近距离见证了北宋武力之孱弱。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完颜阿骨打的部队兵不血刃地拿下了燕京,至于是否按约归还给北宋……
6.弱国无外交,但弱国外交官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争取。赵良嗣在金人嚣张的谈判桌前,据“情”力争,终于以北宋付出巨大财富、人力、土地的代价,换回了燕京六州。最终的合约,已经是之前版本的巨大缩水。单从外交上看,北宋完败。但能和平地要回部分重要故土,且还是在北宋战场表现几乎崩盘的前提之下,赵良嗣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
徽宗对他加官进爵,赐予重赏。赵良嗣本欲拒绝,想告老还乡。也许作为历史的亲证人,他在和金人打过那么多次艰难交道后,已经隐隐然觉察到了气氛的异变,再入朝堂之中,可能并非幸事。徽宗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在谈判桌前为北宋争取最大利益的赵良嗣,如今终于无事可做了,在荣华富贵中焦急等待着宋金事态的下一步发展,希望它不会偏离最初的轨道太远。
但北宋君臣中没有几个像赵良嗣般忧虑。对于他们来说,公元1122年是个辉煌的年份。王师在这一年和金军顺利交接,驻扎进入燕京。虽然它已是一个空城,断壁残垣,满目破败,但离国百年之后,它终究回归了故土。宋徽宗和汉族子民终于出了一口百余年的恶气。
张灯结彩,弹冠相庆。时间就在一片的喜悦祥和中慢慢逼近靖康元年。
7.宋金之间的矛盾在立约、出兵、交接城防的冗长过程中已经变得越发尖锐。对于最终的盟约,双方其实都有不满意的地方。宋人觉得金人贪得无厌,屡屡抬高价格,而且在见识了女真人恐怖战力之后,又暗自后悔选择了这样一个劲敌作北边的邻居。徽宗甚至私下联系过逃亡在外的辽国末代皇帝,试图扶植他在宋金之间建立起屏障。很不幸的是,徽宗的私信后来被金人查获了。
金国对宋人更是恼火。他们在谈判桌上见识了宋人的狡诈,在战场上又眼见了宋军的极度虚弱。宋朝暗地里接受逃民(遣送逃亡民众其实受到当时技术能力的限制,即便北宋想要配合金国归还人口,也无力做到)和辽国降将(在金国的压迫下,北宋朝廷杀了降将张觉,这进一步打击了北宋边防官民的士气),已经是半公开地破坏了盟约,言语上又始终不承认。金国的年轻将领们恨得牙痒,恨不能立刻撕掉合约,挥军南下。
当时能阻止他们南侵的只剩还算讲信用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在世时,认为“海上之盟”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能违背。但他同时留给更加嗜血的年轻一代一句话“我死了,就随便你们了。”
1123年,阿骨打去世。金国的鹰派上台了。
8.凡是涉及到北宋打战,都没什么好说的。也有少数将领敢于精忠守城,比如死守太原,拖住了西路完颜宗翰军的张孝纯父子,又比如书生救国,在第一次汴京保卫战中力挽狂澜的李纲。但他们只是个别的“异类”,宋军更多的是像统帅童贯那样的软蛋,闻风而逃,不战自溃。往往金军还没到,就军心已散,城防已空。从燕云十六州出发,金兵东路大军直取黄河,沿途如入无人之境。过黄河时不紧不慢,小船慢渡,甚至在下一次,渐渐染上中原习气的金人还会准备一船的歌姬,为渡河士卒弹唱助兴。
轻轻松松,汴京被围。
9.而此时的宋徽宗,早已逃之夭夭。他匆忙地要把皇帝让位于儿子。儿子死活不肯接受,哭着说:当皇帝,是大不孝。宋徽宗含泪对答:你现在不当皇帝,才是大不孝。
历来都是争着当皇帝,宋钦宗却是在眼泪、晕厥、大臣和父亲的裹挟下,极不情愿地走到了帝国的最高位。
10.我总觉得,徽钦二宗俩人性格很像,或者说,北宋的决策者都有点类似:犹豫、矛盾,只有偶尔的决断和短时的坚定,在长线的决策中动摇,不作为,还常常自我否定,任凭时间把他们带到任何可能的地方。
李纲在第一次汴京之围中奋力守住了城。当时北宋的形势危急,但金人的处境也不稳妥。一方面,本来东西两路钳形夹攻汴京的作战方略,因为西路被困太原,而只到了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围城的金军兵力有限(大概5-6万);另一面,各路勤王的部队陆续到达汴京四周,据称有20万。加上城内李纲的守军,如果众志成城,兵合一出,完全有机会和金军做正面搏斗。更何况,因为连日来取得的一些守城胜利,汴京军民保家卫国的热情也是空前高涨。
但就在此时,被打怕了的宋钦宗再次改了主意。
他转向了主和派,认为想要金兵撤走,就必须谈判,而几次小胜之后,正是谈判的最佳时机。缔约使团开始悄悄地往来于城中与金军大寨。百姓们悄悄议论,难道皇帝想求和……
11.北宋末年,朝野总存在一种怪诞的错配:在应当争取和平的时代当口,在朝的却往往是主战派。比如在联辽还是联金的问题上,主战派的童贯占了上风,开始把北宋引入虎口。但主战派又因为宋军战事不利而随后下野。上台的主和派,面对金军的疯狂突袭,又只会一味地摇尾乞怜,毫无战斗的意志与血性。一个正常国家的战争方略,总该是力求和平,在敌族入侵的不得已之时,死战到底。而北宋正好相反:在和平时期留下口舌、挑起事端,在敌人死战时又匆忙下跪求和。
宋金第一次讲和,付出惨重代价。宋钦宗命令开封府,几乎将汴京每一个官员百姓都收刮干净,向金军支付天文数字的赔偿并许诺再割三镇,金军才终于撤退。
钦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又有了新的犹豫……
12.勤王之师已到,是否该追击被金山银山拖累了行军速度的金军呢?三镇还有官民在死守,是否真要割让呢?听说金军大将有投诚之意,又是否该积极联络呢?主和派称金军退兵,自己是最大的功臣,主战派说,你们是最大的汉奸,卖国求荣而已……
是打是忍,是割地还是弃约,一切都等不擅决断的钦宗来决断。
犹豫再三,钦宗打了个“擦边球”:他命李纲率大军“护送”金军归国。在主和派看来,这是护送,彰显天朝礼节;在主战派看来,皇帝的意思是便宜行事,一旦有机会,不但三镇不给,还要咬住金军,做决战。李纲给前线官员的命令就是“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
钦宗可能认为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好主意。但也很可能是这个主意,最终亡了北宋。
13.金军在靖康元年二月离开汴京,八月重启灭宋计划。这一次更快,因为太原被破(主要是因为粮草不足,“由于士兵们饿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们拿着武器倚在城墙上,竟然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将自己杀死”),于是东西两路皆席卷而来。
两路大军,合围汴京。这一次突袭,快到宋徽宗都没来得及逃离汴京。
而这一次,李纲已被罢免,勤王之师来不及赶来。
汴京外城,终于被破。北宋的存亡,已在金人手中。
14.剩下的,只是一出宋人的血泪悲剧。金人逼钦宗出城,然后在高效的开封府的帮助下,再一次系统性地榨干了每个汴京人的最后一点血。金银钱帛、绫罗绸缎、典章书籍、宫用之物,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金人都要,而只要金人开口,从皇帝到开封府尹都会竭力去民间搜刮。百姓已是生不如死,但他们还偷偷盼望着,金军搜刮干净之后,会把他们的皇帝放回来……
金军最后要求得到的是女人。嫔妃公主、宫女奴婢、歌姬舞女以及最多的平民女子。因为金军索要的金银数目实在太庞大,只好用女人做“等值交换”,皇亲国戚折算成几百两,平民女子算几十两。“男人负下的债,最终由女人来还。”
一切搜刮干净之后,连希望也要戳破。金国新皇帝完颜吴乞买逼迫赵氏皇帝下台,转手扶植新皇帝。钦宗在极不情愿中当了两年皇帝,也终于成了亡国之君。他和北宋几乎全体王族一起被赶往天寒地冻的北国,路途千里,一路上说不尽的艰苦与屈辱。
15.同去北国的当然还有太上皇宋徽宗,他那时已被金人封为昏徳公。昏徳公和妻子最后都死于五国城。五国城空旷粗粝,远远比不上他一手设计的艮岳那样精致辉煌。
只是艮岳也早已被毁。其中的奇花异树,在严寒的靖康二年正月被百姓们砍去烧火。其中的巨石也被守将们用作炮弹,轰落在城外战场。
汴京之围,周遭尘烟散尽后的残垣碎石之中,一定有那么几片来自“盘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