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从山南捎信来,想给二姑立碑。
怎么说呢?按我的认识,碑就是一块石头。莫说布衣,即便显贵,古今下来靠碑流传的实在少得几乎没有。二姑山野小民,柔弱妇人,儿女立碑想表一下心意,可以理解。但百年后,恐怕碑也必然倒在荒烟蔓草间吧!儿辈时时祭奠,孙辈偶尔记起,再往后的人只记得土堆里埋着个先人而已。君子之泽,难超三世,粗陋如我等,还敢有什么奢望呢?
我不能给表哥明确的答复,就这样拖着,拖着。
上周,老师住院,我回小镇看望。我俩聊着的当口,进来一白发老者。他看见我,端详了一会,问道:“你是申洼的吗?”
我点头。他说出了表哥的名字,又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原来他和父亲早就认识,和表哥同村,相离一里多远。
我说起了我的二姑。
哪知道,我刚开口,他就摆手示意,不让我说下去。一边老泪涌出,手巾也擦不及。八十多岁的老人,提及乡亲竟如此动情,还是我第一次亲经。
他慢慢控制了情绪。他给我讲我的二姑。
二姑十八岁和姑父定亲,那时她的公公婆婆已经去世。姑父十六岁,他的三个弟弟分别十二、九、五岁。第二年过门,姑姑就担起了一家的生活。是嫂子,也是母亲。他给他们做饭做衣,哄他们学习睡觉。二姑冬夜纺花的车声,隔壁老人醒来一觉还能听见。过年,再艰难她也要给兄弟们做新鞋新靴新棉袄。往往,她纳鞋底或者上靴子,正干得起劲,公鸡已经萧萧长鸣了。老四调皮,和人家打架,她气得打了他,他哭,她抱住他也哭。那些年,她没让全家穿过一点烂衣服……
二姑会在打发弟弟们休息后往地里挑粪。月夜下她和姑父的身影拉得好长,清风顺着山沟吹来,他们的单衫被吹掀起,必须走快才能不冷……割麦的时候,她和姑父不分昼夜,他们带领二弟,月亮升起下地,太阳升起还在地,太阳正午往场里拉麦,太阳偏西开始打场,傍晚风起开始扬场,二十多亩的小麦他们三人连跪带爬得半个多月才能收完……
老人说着二姑的日月。他补充说,这些有的是他的亲见,有的是村人的流传。一直在流传,传得很远。
姑父年轻时脾气坏,姑姑会顶撞她,他会打二姑,二姑就回娘家——我的家。我的奶奶每次都劝她快回,说谁家灶屋不冒烟?斗嘴生气正常事,家里撇那些孩子们太可怜。二姑没法,趴在母亲肩上哭上一场,红鼻子红眼擦擦泪,还得回去。临走,我的奶奶还给她挖一兜白面、几碗绿豆带回,说那些男孩正能吃……
他说不下去了。
我记事时二姑已经不年轻了。印象里她蒸的白馍最好吃。每次她捎回的白馍,我越嚼越有味道,越干越好吃。我常常嚼得不想咽下,我怕那馍香从嘴里消失。我只记得我的几个表姐们针线活一个比一个出奇,他们对我奶奶和父亲的好让我觉得自己太不孝顺……
二十四年前二姑去世,她的三个婆家弟弟长跪痛哭,行的是儿女礼节。几个老人长着没牙的大嘴干嚎,年轻人惊奇里带着不解。他们四个大家庭将近一百个孝子跪在二姑的灵前。我看到了老嫂比母,看见了根基蔓延……
二姑下葬时,我的表妹哭得天地动容,她说啥也要跳入墓道随母亲而去,她还没有成家,二十年来的日月里没有一刻没有母亲,她接受不了母亲不在身边在眼前的现实。她疯了般往墓道里扑,她打那些封土的人,她说你们谁敢埋我妈我要你们谁的命。六、七个人把她抬离,她踢腾哭闹,呼天抢地。眼睛肿了,还哭;喉咙哑了,还哭;哭不出声了,还哭……全村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哭……
二姑坟头的白杨已可作柱,附近地里的庄稼野草青青黄黄,时间把一切都冲淡,即便最亲的亲人,也都慢慢淡化了记忆吧!没想到,今天,这个不期而遇的老人,让我一下子更认识了我的二姑。
老人补充说,他和二姑家并不熟悉,但他们那道沟,从十家里到小河口,一、二十里,上岁数的人谁不念叨二姑呢?提起她,大把抓泪的,何止三、五个呢?
我给表哥发了短信,不用立碑,碑就在着呢!
车子在渐晚的风景里驶向二姑的身边。我的二姑,在那个山坳里,在金黄的环绕里,在青山小河的对照里,静静地躺着,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