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花池里的花儿打了花苞,大大小小的花骨朵在晨风中亭亭玉立,大家都在讨论还有几天能开花,迫不及待的小孩们撅着屁股趴在花池边,顺手“牵羊”(拔草),嘴里喊着:“又牵走了一头骆驼(杂草)!”这牵骆驼拔草的游戏是我们每天早晨的乐子,每天长出来的小草就是入侵花田“帐篷”的骆驼,必须拔出来晒死,不然花儿长不好,叽叽喳喳的孩子一扎堆,欢天喜地,什么都好玩。
上午复习,明天期中考试,大家都收了心希望明天多考几分,回家换表扬和好吃的,一起认真听课做题目,再也不敢走神。
中午放学出校门还有同学在路上讨论题目,我和大刚一碰头,一起撒开脚丫子往家跑,家里这段时间是红柳沟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日新月异,每天都有新鲜的人和事,实在招人惦记。
顶着大太阳,我俩跑得头上冒白汽,一溜烟跑进了香喷喷的院子。泥工师傅父子俩端着大碗正在吃饭,走近一看,碗里是大馄饨,上面淋了红亮亮的辣椒油,棚子里饭桌上还有一大盘摞着的葱油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张奶奶抬头见我和大刚进院,高粱盖顶上的馄饨扑噜噜正下锅。我问张奶奶:“咱家今天怎么没有别的小孩看热闹呢?”张奶奶一边搅动锅里的馄饨一边笑着说:“早就拿着葱油饼回家了,巴特尔在屋里吃,你俩快洗手进屋。”大刚洗手前往灶里又添了几根干柴。
我俩洗手,正纳闷今天家里为啥不等我们回来就开饭了,小李师傅出来发动了吉普车,冲我俩笑笑,摆摆手开车走了。张奶奶让我俩进屋吃饭,端了一小盆馄饨进屋放炕桌上,给我俩舀了两碗,告诉我们:“小李要回县里办事,早点吃完正好赶上下午上班好办事。鸡肉韭菜馅的馄饨你俩还没吃过呢!快吃吧,我再去煮点韭菜鸡蛋馅的。”
张奶奶继续忙,我们被眼前的馄饨香饿了,赶紧舀一个放嘴里。“这馄饨真好吃,我还要添一碗。”巴特尔给妹妹其其格喂了一口就赶紧把自己的空碗装满。兰兰左手拿饼右手拿勺,嘴里满满的鼓着脸颊,点头赞同巴特尔的说法,其其格手里捏着一小块葱油饼也在忙着咬。
大桌上有两个菜,张爷爷、田爷爷、马奶奶和冯奶奶面前都有白酒杯,看来今天他们要喝两杯再吃饭。
“这汤也好喝,真鲜哪!我也要多吃点。”大刚端碗喝汤,惹得奶奶们回头看着直乐。
“这是鸡骨头熬的汤当然好喝,上午宰公鸡了,熬了一上午。”兰兰吞下嘴里的食物自豪地和我们说,“我们还扎了新的鸡毛掸子,你们看,就插在树桩笔筒里,好看吧!”
果然,窗台笔筒里插着一根流光溢彩的鸡毛掸子,太阳的光正落在闪亮多彩的羽毛上,微风晃动着软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其其格也看见了,挥着小手直喊:“哇哇哇,看看看……”
酒香终究没抵过饭香,大桌也开始吃馄饨,最后连韭菜鸡蛋馅的也一个没剩下,个个打着饱嗝。我和大刚在棚子里用麦子麸皮擦油碗,再用热水洗一遍,听见板墙大床上歇中午觉的父子俩说明天可得少吃点,今天太撑了,我和大刚会心一笑,憋着没敢笑出声来。
正午阳光炽烈,饭后午睡。三个奶奶不愿走路躺在隔壁屋一起睡,大刚和两个爷爷回后院休息。大刚怕睡过头,冯奶奶说闹钟响了她让大黄跑过去喊醒他,大黄里“汪汪”两声表示同意,于是大家一起歇午。
我和兰兰睡一屋,侧身躺下时兰兰已经睡意朦胧。只隔了一堵墙,隔壁三位奶奶小声聊着天,声音贴着墙能听得清清楚楚。先是马奶奶再次确认了一次是不是张奶奶真的要吃素,而不是自己舍不得吃好的,非得留给男人和孩子吃。张奶奶说是自己决定的,别人她管不着也不想管,她只自己不贪荤,沾上一点不要紧,可以是锅边菜,但自己不主动碰荤腥。我也一直好奇这件事,但张奶奶从来不说为什么,听到这个立刻支棱起耳朵细听。
马奶奶低声说:“我是到了新省重新学会吃肉的,从前很长一段时间不碰。部队到了牧区半年是冬天,白雪覆盖,地里野菜也没有,白菜萝卜咸菜啥的和粮食加一块也不够吃,不吃牛羊肉人又冷又饿,实在太难活,又慢慢养成了吃肉的习惯。”
张奶奶轻声说:“打小我们家老人有吃素的,我也不理解,肉多香啊为啥不吃。九岁那年秋夜里我爹娘带我悄悄给外村姥娘家送口粮,撞见了人吃人吓晕病倒了,回来在炕上躺了小半年,就自个慢慢明白了,人也是肉长的啊,那些逃荒要饭的饿得快活不下去了真拿人当肉吃!都不知道被吃的人当时是死了还是活的。我心里一直膈应,这道坎过不去,所以也就吃素了,不愿杀生。别人我管不了,我只图个心安,诵经也是觉得有道理能让自个心静,清清醒醒活着。”
冯奶奶急切地说:“这事你咋从来没说呢?那一年你病了那么长时间大家都怕你是染上了瘟疫,你爹娘也不说,院里院外都洒了白石灰,原来是吓的,换我也得吓死。怪不得后来村里就不让人进出,封了村。”
马奶奶叹口气幽幽地说:“你们命好,我六岁就逃荒。早先我家里过得富裕,我吃得肥嘟嘟的,这事我有点印象。我娘是招赘,家里有田地有铺面,上头两个哥哥一个跟娘姓,一个跟爹姓,到我一个小闺女全家都宠着。那时候好像祠堂里有家学,我也被送去开蒙识字,爹娘都有点功夫,对两个哥哥练武要求严,对我就要求身体好就行,很随意,偏偏我还喜欢逞强,有空就跟着比划。”
“那时候一家人过年时还齐齐整整的。接着春天后爷爷、奶奶老去了,前后脚抬进了祖坟山,站在俺家的祖坟山上能看见老君山,祠堂里的石碑上刻着族规家训,让子孙读书做个好人、保家卫国、福泽乡里、光宗耀祖……”
“谁能想到,俺爷爷奶奶有福啊!那时候人老了还能好好入土为安,到了夏天,黄河决堤发大水,多少人死了连个坟包都没有。我们家被水冲散了,爹娘护着我们三个孩逃命。熬过水退后,回来家没了,啥都没有了,爹和哥哥们被拉走当兵打鬼子,我娘拉着我一路逃命。树根草皮都被人啃光了,一路都是饿死的人和逃难的,吃人的、卖儿卖女的真有。俺娘睡觉都背着俺爬到大树上躲起来,就怕万一别人起坏心,俺娘一步都不让俺离开。”
“那几年天灾人祸,洪水泛滥后瘟疫来了,接着就是大旱。出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俺娘手里刚开始还有俩钱,就想着在哪里安顿下来,后来发现太难了,走到老田家要饭时,手里已经啥都没有了,破衣烂衫的,我发着烧,那个时候好像刚过完年,我们在路上逃了两年,天下之大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老田的娘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心善,给了我们娘俩一顿热乎饭吃,见天寒地冻我又生着病,就留我们在杂物间住下了,还烧了炕。”
“老田家人好,找郎中熬了药给我们娘俩喝,俺娘一贯小心,见老田家人实诚,这时候也撑不住了,喝了药睡了三天。醒来后,让我选留在老田家还是继续和她逃荒,留在老田家就好好干活,他家是酿酒的有粮饿不死,跟她走未来不知道,她还想去寻找我爹和我哥。她若留下来只能嫁人,她不想嫁,这一路上打我俩主意的不少,只要抓住我们一个,两人都跑不了。”
“后来呢?”张奶奶和冯奶奶一起焦急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