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一走出院子,“黑脸王”就黑了脸,“妥啦,以后正月初八吃不上鲤鱼和猪腿了。”说着,狠狠地瞪了一眼妻子九菊。
九菊半躺在床上,她也是个台柱子,可惜这两年上岁数了,又有病,唱不成了。向九菊行过三拜九叩大礼的五爷心里总惦记着她,闲来就看看,陪她说几句宽心话。九菊打心眼儿里喜欢五爷,知道五爷孝敬,就在六年前劝五爷多学些戏路,让五爷拜了“黑脸王”为师,学“黑脸”腔。
“黑脸王”和九菊是半路夫妻。他对五爷的感觉就不同于九菊对五爷的感觉。五爷跟他学六年戏了,很下工夫,可以说是小“黑脸王”了,但是有一招就是不到家:空翻跟头时,头盔总要掉地,除非是用手扶;可是“黑脸王”就不,怎样地翻,头盔总是牢牢的——五爷总觉得里面有什么诀窍,可是“黑脸王”总是说没有什么诀窍,只是说五爷的头盔大。
真正的缘故是“黑脸王”留了一手:五爷学艺能吃苦,唱、念、做、打,青衣、小生,样样行,现在唱“黑脸”又要成一绝——他怕五爷盖了他——这里面的道道九菊知道。九菊说,小五这孩儿是我给他退的“凉壶皮”(戏剧行当中的启蒙谓“退凉壶皮”),你放心吧,他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你该教给他的就别藏着。就这样,连劝了三年,“黑脸王”还是不传这一招。
但五爷一如既往,正月初八九菊过生日,五爷就早早地来了,带着从袁店河里网出的大鲤鱼,带着两根肉嘟嘟的猪腿,来给九菊祝寿。“师娘,你放心吧,你这病不是啥大病,只是年轻时候吃苦头太多,亏了身子,现在又上了年纪……”
九菊虽然身体不太好,但只要戏班子在家门口唱,她总要去看,特别是五爷上场的时候,九菊满是精神。她一看到五爷翻跟头或打旋子时要去护头盔而施展不开的样子,就着急,就在戏下来后劝“黑脸王”把诀窍说给五爷。“黑脸王”说,我就给他留了这一手,为的是将来我老的时候,好有个拿捏小五的“紧箍咒”。九菊说,你要真不给小五说,我就给他说了。
“黑脸王”说,那你就坏了祖师爷的规矩……九菊从小学戏,知道这样做是有违规矩的。
但九菊还是劝“黑脸王”,劝一回又一回,直到五爷跟“黑脸王”学戏的第六个正月初八,九菊忍不住了,趁“黑脸王”去厨房烧小米酒的时候,低声对从篮子里拿礼物的五爷说了一句话,六个字。
五爷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傻了,至少自己应该悟出来的……诀窍就是诀窍呀!五爷心里长叹一声。这时,“黑脸王”端着滚烫的小米酒过来,五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黑脸王”看了一眼床头的九菊,心里明白,九菊把他留的那一手说了。
“黑脸王”说:“我要是猜错的话,头朝下走路——小五明年绝对不会给你祝寿了。”
第二年,五爷来了,红鲤鱼,大猪腿,正月初八早上。
第三年,五爷来了,红鲤鱼,大猪腿,正月初八早上。
第四年,五爷来了,红鲤鱼,大猪腿,正月初八早上。
……
九菊死的当年,“黑脸王”想,小五这小子是不会来了。谁知,正月初八一大早,五爷就来了,红鲤鱼,大猪腿,外带白面、粉条等。“黑脸王”脸腾地红了,“你咋又来了?”
“你是我的师傅。”五爷一笑。
就这样,直到“黑脸王”也入土,与九菊一并埋在了袁店河畔。那天,五爷跪在坟前,一字一句说,“师娘,我听您的话,将师傅也养老送终了。”正是秋天的袁店河,虾肥蟹黄,河风里满是熟透的小米香味。五爷将一壶米酒浇在了坟头。
从此,五爷正式接受了别人早已给予他的称呼:“黑脸王”。
五爷也收了不少徒弟。仪式后,五爷总是先教一招:翻跟头或者打旋子时,“一咬牙,鬓角鼓”,头盔就被撑住,不会掉了。